祝开心的神色先是错愕,她愣了许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旋即又欣喜若狂地扑上前来,一把将那个叫“家宝”的小男孩抱在怀里。
百里鸣问:“你认识他?”
“他……他是我弟弟!”
祝开心像是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紧紧抱着祝家宝,语无伦次道:“你……你没事,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已经……你别……别怕,姐姐在。这次姐姐绝不会再、再让你受苦了。”
“开心,开心!”百里鸣拉住她,“先给他处理伤口!”
祝家宝大概是被他姐姐抱得太紧,脸色煞白,浑身颤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
“对了,伤口,家宝,你……你的伤怎么样了?”祝开心连忙去看他喉间那道伤口,大惊失色地望向百里鸣,“这……这怎么办!他……他……”
“没事,这伤不致命,就是看着吓人。”百里鸣说,“幸好凶手下手的位置歪了些,若是再往上一寸,恐怕你弟弟就真的……”
二人大致包扎好伤口,血止住了也就没什么大碍。一番折腾下来,百里鸣额头上都起了一层薄汗。祝家宝蜷缩在姐姐怀里,整个人也算安静了许多,只是时不时还打个寒颤。
“你弟弟还挺机灵,知道装死骗过凶手。”
百里鸣坐在地上,掀起衣摆给自己扇凉。
祝开心低头对弟弟露出一个笑容,说:“是啊,他很……很聪明。”
“弟弟,你还记得行凶的人长什么样吗?”百里鸣问,“你们是不是遇上了魔族?”
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又刺激到了祝家宝,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祝开心差点摔了一跤,又被他狠狠一口咬在手上,死也不肯松开。
“哎!”
百里鸣赶紧去掐他两腮,好半晌才逼他松了口,祝开心手上深深的牙印都已经渗出血来。百里鸣看着都疼,念叨着:“你这孩子,咬你姐姐干什么?”
她这边打抱不平,那边祝开心像早就习惯了一样,无视手上的伤口,反而亲昵地抚摸着弟弟的脑袋,低声安抚他。
“他胆子小,吓坏了。”祝开心满脸心疼,“先别……别问他了。”
“好吧好吧。”百里鸣扭过脸去,怎么看这小男孩怎么不顺眼,随即起身说,“我们走吧?看样子城里暂时没什么动静,先回我家去找到春云和陆收,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好。”
祝开心也站起身,依然紧紧抱着祝家宝。她身上不够二两肉,这个弟弟倒是白白胖胖,百里鸣看不过眼,说:“你抱得动他吗,要不我来?”
她说着,伸手想把祝家宝接过来,忽然,“啪嗒”一声,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
百里鸣诧异地看向他,见他满脸乞求的神色,嘴巴开开合合,也不知想说什么。
“这么怕生?”百里鸣悻悻收回手,“我看着很像坏人吗?”
祝开心被逗笑了,说了句“没事,走吧”,一路上跟在她身后,低声同祝家宝说着话。
百里鸣一心担忧春云,怕她遇到什么危险,因此脚步也格外快。城里可以称得上荒凉,往常热闹的街道只剩一片肃杀之气,瑟瑟冷风从身后袭来,她回头看了看,见祝开心还跟在几步之外,稍稍放心下来。
话本子看多了,总担心哪次一回头就发现身后空无一人。百里鸣被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攥着一根木棍的手心全是冷汗。
天边的那轮月亮不知何时藏了一半在云后,只露出半张狰狞的脸。路过一处坍塌的房屋废墟,百里鸣爬到最高处后停下,伸手去拉下面的祝开心。
忽然,她瞥见祝开心的手在月光下是青灰色的,再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她的手,而是从废墟之下伸出的半截小臂。
“啊!”
百里鸣猛地连退几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她这一退,成堆的砖石也松动起来,哗啦啦一阵尘土扬起,露出下面埋藏的全貌来。
青衣的女子,柳叶眉,鹅蛋脸,颈间处一团巴掌大小的黑色胎记——
是娘亲!是她娘亲!!
百里鸣惨叫一声,疯了似的扑上前,徒手去挖那些埋着她娘的砖石,她看见娘睁着双眼,那只青灰色的手缓缓动起来,握住了她的肩膀。
“百里鸣,百里鸣,救我……”
“娘!等我救你出来!你等我!!”
她哭喊着双手挖得鲜血淋漓,听见她娘亲不停地在耳边喊她的名字。
“百里鸣!百里鸣!”
“百里鸣!”
手下的砖石越来越少,快了,就快了!
“娘,你再等等!这次我一定能救你出来!”
那只青灰色的手冰得吓人,如同铁钳一样攥着百里鸣的肩。
她死时一定很害怕吧。
青岩山那么高,那么冷,埋在泥里,呼吸不到空气,她也一定很痛苦吧。
那只手松开她的肩膀,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
“救救我……救救我……百里鸣……”
“娘,娘!你睁开眼……你睁开眼看看我!娘!”
砖石仿佛永远也挖不到底,百里鸣只恨自己没能多长几只手,或者像仙人一样一弹指就将这堆废墟挪开。她感觉自己的双臂像是梦中一样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分明看见压在她娘胸口的一块石头,拼命想去搬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分毫。
她看见她娘闷咳几声,痛苦地张开嘴,突然迎面喷出一口温热的血来!
血……?
百里鸣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的有血!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抬头望见自己身前挡着一人。
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插在祝开心的侧腹,百里鸣脸上的血正是从此处而来。
“……开心?”她讷讷道,“你怎么了?”
祝开心看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放心回过头去,手下一狠,用力将那把刀从腹部拔出,挥手猛地砍翻面前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这一系列动作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百里鸣看见祝开心身子晃了晃,随即仰面倒下,落在了她的怀里。
轻飘飘的,就像一片树叶。
“你、你方才,魇住了。”祝开心的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勉强道,“那个人,他是……”
她强撑起手臂,指向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伤到了肺部,一开口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声。
百里鸣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知道照春云教过的办法紧紧捂住祝开心的伤口,将她双腿抬高以免失血过多。
……然后呢。
没有医生,没有人,没有药,什么也没有。
她忽然想起祝开心的弟弟还在,连忙喊他:“祝家宝!去找人来帮忙,快去!”
祝家宝早被一系列变故吓得浑身僵硬,直到百里鸣喊他,他才回过神,哆哆嗦嗦地站起身看向她们二人。
“去找人啊!”百里鸣心急如焚,“算了,你来帮她按住伤口,我去找人!”
他退了几步,转身撒腿就跑。百里鸣心里万分自责,看着怀里已经半昏迷过去的祝开心,不停地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其实她知道自己方才陷入了梦魇,但是却不想清醒过来。没能见到娘亲和爹爹最后一面,是她一生难以忘怀的憾事。她以为自己这次至少能在幻想中救出娘亲,却没想到为了救已经死去的家人,她又连累了一个活着的朋友。
“开心,你再等等,很快就有人来救你了。”
梦魇中对她娘说过的话,如今要向祝开心再说一次。
“你睁开眼看看我,开心!你弟弟去找人了,他马上就回来!”
“有人吗?有人吗——”
“春云——春云你在吗?”
她高声呼喊着,声音四下散在夜色中,茫茫荒原,得不到一丝回音。
直到祝开心的气息一点点微弱下去,也没能等到祝家宝回来。她的血缓缓淌出来,染红了百里鸣的手心,衣袖,直至整件衣服的下摆。
百里鸣浸在血水里,将近两个时辰,她喊哑了嗓子,双手也僵硬得像要断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祝开心的胸口渐渐失去起伏,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死寂。
就像她在梦魇中救不了她娘,清醒时,她也救不了祝开心。
天边忽然一亮,她抬头,看见一轮太阳跃出地平线,白色的、阴冷的光,像是昨夜的月亮。
太阳下躺着那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不知生死。百里鸣将祝开心放下,爬起身,听见自己的骨骼像坏死的户枢嘎吱作响,她步伐蹒跚地走过去,低头看着他。
还活着。
祝开心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
百里鸣心中已经无力愤怒了,她把男子身上的刀拔出来,看见他浑身痉挛,闷哼一声,眼皮慢慢睁开,随即露出恐惧的神色。
“百……百里鸣!”他断断续续道,“我是李承祖,你忘了吗……我们以前,经常一起玩……”
“李承祖?”百里鸣想了想,“记得。”
“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想找人要点吃的。”他盯着百里鸣手里的刀,急忙解释,“我不知道是你……我本来不想动手,是她,她突然扑上来……”
“继续。”百里鸣说。
“我……我一不小心,就捅了她一刀,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昨夜被祝开心一刀划伤了胸口,虽然不深,但若没人管迟早也会死在这乱世里。
百里鸣举起刀,对准他的心脏,正要用力捅下去时,她的手忽然滞在半空中。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
可是他害死了祝开心。
以杀止杀是魔族所为,人界自有律法。若你杀了他,什么也不能代表,只能代表你杀了他。
可是不杀他,如何为祝开心报仇?
难道杀了他,就是在为祝开心报仇了吗?
“……”
百里鸣脑海中一片混乱,手中的刀就这样停在李承祖心口一寸远的位置,不上不下。
“别杀我!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别杀我……”
看着匍匐在地不断乞求的人,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愿望,是要成为无所不能的仙人,在人界锄强救弱,匡扶正义。
后来娘亲告诉她,她是人族,凡人是很难修炼成仙的。她可以这辈子多行善事攒功德,下辈子说不定就能投生仙道、位列仙班。
所以是不是成了仙人,就能名正言顺地除掉那些恶人而不会受到指责,反被称赞为“替天行道”?
想到这里,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松。
若她是仙人,也许就不必有这样“该不该杀”的两难境地了。
……不,不止如此。
若她是仙人,根本就不用眼睁睁看着祝开心一点点丧失生机,不用在得知家人遇难时无能为力,不用东躲西藏逃难,甚至,她根本不会让这场三界之间的战火燃起,殃及这么多无辜的生命。
若她是仙人。
娘亲说的是“很难”,而非完全不能。
她莫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觉得如果自己努力去做,哪怕再艰难的事情也能做成,包括修炼成仙,包括铲除作恶的魔族,结束这个乱世,救下那些本不必死的人。
虽然她的家人和朋友的性命已经无法挽回,但天下还有那么多人,她们都有珍爱的家人、朋友,她还来得及救下那些人。
百里鸣的心忽然雀跃起来,在胸腔中砰砰作响。她放下刀,一把拎起李承祖,将他带到祝开心身旁。
“你同她说。”
李承祖愣了愣,看到祝开心灰白的脸,还有被他捅了一刀的腹部,不由瑟缩了一下。
“说……说什么?”
是啊,人都已经死了,还能说什么?
自己立誓要救天下人,可已经死去的人呢?祝开心听不到她的豪言壮语,她现在就躺在这里,等待着自己的决定。
杀,还是不杀?
百里鸣重新握紧了刀,紧到她的手都在发抖。刀就在李承祖的头顶,他跪在祝开心的尸首旁,低着头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恍惚间,百里鸣想,若死在这里的是她,祝开心又会怎么做?
她那样一个瘦弱的人,性子腼腆,被家人无视,却还是毫无计较地爱护弟弟,张口闭口都是“我弟弟”,自己却像个被弟弟吸干血肉的空壳。
……即便如此,百里鸣还是下意识觉得,祝开心会选择杀了这个人为她报仇。
那就……杀吧。
她高高抬起手中的刀,用尽全力往下一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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