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江月独自来到祠堂,她关上厚重的木门,木门发出迟钝笨重的“吱呀”声。祠堂上供奉着关陇齐氏的先灵。四周一片沉沉的黑暗,独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亮着,她心中空落落的,一动不动地站在正中的位置,任由黑暗与寂静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无声涌来,将她湮没其中。
门上传来声响,她回过神,开口道:“进来。”
大门被拉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门外的光照进祠堂,照见空中细微的浮尘,她不由得眯了眯眼。那人走进来,齐江月一看,原来是她屋里的小厮。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畏手畏脚地站在那里。
齐江月取过火折子,走到烛台前将灯一盏一盏点亮,问道:“何事?”
那小厮低着头嗫嚅了几下,方才说道:“姑娘,小的不能再伺候您了,小的想……”
齐江月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想走了?”
小厮慌了神,忙跪下去,竟忍不住哭了出来:“姑娘待我不薄,但我也是没法子……我家中还有老娘等着我挣口饭吃……”
都说树倒猢狲散,齐氏如今背着罪名,连那些平日里颇有交情的官宦人家都唯恐惹祸上身,一心只想着避嫌,与齐家断了干系,更何况这些无权无势的下人。
齐江月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你原是我雇来的,又无卖身契在我手中,是自由身,想走说一声就是了,何须跪着求我。”
小厮忙抹了一把眼泪,连声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齐江月又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既然要走,就再替我办件事儿罢。你到我屋里去取对牌,到账房里头支三两银子拿走。然后去告诉府里的人,有想要走的都可以走,也不必来报,每人都去你那里领三两银子,支了多少你记好账。”
小厮着实是吃了一惊,三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足够普通人家好几月的开销。他料到姑娘好说话,愿意让他们走,可他没想到姑娘竟如此大方,给他们这些要走的人送钱。都到了这一步,他也就掏心窝子地说话:“姑娘,我们这些人本都是吃不上饭的,这些年靠着您,靠着侯府,才过上了好日子。如今侯府有难,我们帮不上忙,反而要走,已是不义,如何还敢要您的钱。”
齐江月见他还跪着不起,便亲手将他扶起来,说道:“你们在侯府辛苦了这么多年,临要走了,自然该给你们辛苦钱,这是你们该得的。武安侯府向来不会亏待了下人。你去罢。”
“我代他们谢过姑娘。”小厮又深深一鞠躬,才退了下去。他心中五味杂陈,能离开这里,也就远离了是非,只是又觉愧疚,也很有些难过,待了这许多年,主子又是顶好的人,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他眼见着侯府从烈火烹油,繁华鼎盛到现在的门庭凋敝,又如何不能够心生感叹,涕下沾襟!
齐江月点完灯,祠堂登时明亮起来,那些匾额也被照得清清楚楚。两边是御笔的楹联,分别是“武定九州”,“安合天下”。顶上的匾额亦皆为先帝手书,有“功高柱石”、“业标麟阁”等语。这些功劳与荣耀给了他们权势,也让他们如履薄冰,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她恭恭敬敬地上完香,撩起裙裾在拜垫上跪下,严严正正拜了下去。父亲走后,她勉力维持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没能护住齐家。四周都没有人,只有一块块无声的的牌匾,她将脸埋在手中,终于毫无顾虑地哭了出来。
过了不知多久,齐江月才从祠堂中走出来。阿满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出来,便向她跑去。
阿满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姑娘,我们的人已将小侯爷送出城去了,一切顺利。”
齐江月面上带着泪痕,却已然恢复了往日里冷静持重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能掉以轻心,定要护珩儿安全到达江州。”
“是。”阿满应下来。
夕阳斜斜地照着大地,给万物都笼上落日的余晖。齐江月就在石凳上坐下,对阿满说:“你何时动身呢?”
阿满如往常一样站在她身后,腰间别着金错刀:“等姑娘走了,我再动身。”
齐江月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天青阁就交给你了。”
“嗯。”阿满应了一声,主仆二人便无话,只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到那山后去,映得天边似火烧一般,使万物都失了颜色。天上的云只一层平铺开去,先是厚的,后又渐渐散薄,最后如扯絮般消散在天边。
齐江月叹道:“这样好的天,日后再也看不到了。”要说天地广阔,驰骋无疆,除了西北,她想不出还有哪里。
“我们能回来的。”阿满说。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侍从乐呵呵地接过徐瑛的斗篷,将热好的水奉上。
徐瑛净了手,问道:“没由来地贺什么喜?”
“大人在青州殚精竭虑这许久,总算将齐家拉下马,可回京交差了,自是可喜可贺。”
徐瑛呵呵笑着,往躺椅上靠下去。青州这一趟可是把他累得够呛,没想到齐家那丫头还有几分厉害,走私军马一事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竟还是险些被她翻过篇去。
齐江月,想到这个名字,他竟有些心有余悸。他本以为齐珩之死是齐江月伪造出来的假象,直到他亲眼看见齐珩的尸首。
都说世上最毒妇人心,事到临头,果然连同胞弟弟也能下手去杀。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子,竟这般狠辣。
他是可以回长安交差了,只是这事情远没有完。洛常舟布局多年,走私军马粮草,恐有谋逆之心;天青阁脱身转移,销声匿迹,恐后患无穷;柳全被杀一案疑点重重,他们这些人依旧洗不清嫌疑,不知刘瑜要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他们,届时党争进一步加剧,朝堂局势只会更加不稳;还有那太子,迟迟未将齐家交还的虎符拿出来,不知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这些事情一上心头,徐瑛就笑不出来了,他只觉身心俱疲。做官最是累,拿着那点俸禄,偶尔捞几笔油水,项上人头朝不保夕,还要被宦官踩在脚下呼来喝去。
正烦心着,又听门外说玄衣卫的玉大人派人来了,徐瑛哪里还有好脸色,虎着一张脸从躺椅上坐起来,问道:“他来做甚?”
“回大人,玉大人说,国公爷那边来信儿,让尽快把旨意宣了,免得夜长梦多。”
徐瑛忍着一肚子的气应了一声:“知道了。”
“请大人给个准信儿,小人好回去回话。”
徐瑛忍不住了,破口骂道:“今晚就宣!滚回去回你的话吧!”
这天晚上,徐瑛便带着禁军前往武安侯府,玉生烟也带着玄衣卫同往。二人相见不免又阴阳怪气一番,相看不顺眼,自是一路无话。
当他们到武安侯府时,却惊讶地看见侯府正门大开,里外都点着通明的灯火。徐瑛伸手示意,禁军们立刻迅速跑过去,一部分把住侯府大门,其余的都列队进入侯府。
“齐氏女何在?圣上旨意在此!”徐瑛随后走进府里去。他站在阶上,双手扶着腰带,喊起话来中气十足。
话音未落,就见有人自前方走了过来。原来是齐江月,她一身素衣,孤身前来,身后竟空无一人。
徐瑛皱了皱眉头:“其余人呢?何不出来接旨?”
齐江月平静地道:“齐氏门庭凋敝,家父家母皆已故去,舍弟前不久痨病没了,其余人等不过是来此做工的,雇的或买的,亦都打发了,因此只余妾身一人。”
徐瑛看着她,冷笑数声后,他抬起手击了两下掌,说道:“好,好啊。你倒是有几分胆识,把旁人都择出去,反把自己留在这里。”
齐江月道:“被定罪的是齐家,接旨的自然也是齐家人,与旁人自是无关。”
说罢,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叩首道:“恭请圣安。”
徐瑛清清嗓子,待皇帝答道:“圣躬安。”接着,他便展开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武安侯镇青州,不察民情,驭下无方,徇私枉法,以致军马倒卖,走私猖獗。但念开国元勋,劳苦功高,故从宽处置,免其死罪,革其爵位,超其家产,削职为民,流放南宁。其府中内眷,没入宫籍。钦此——”
齐江月拜了两拜,道:“民女接旨,叩谢圣恩。”
玉生烟倒觉颇为难得,那些被抄家流放斩首的他见得多了,哪个不是哭哭啼啼,愁云惨淡的。这齐家小娘子却冷静得很。
徐瑛对禁军道:“押下去吧。”
“且慢。”玉生烟抬手拦下禁军,对徐瑛笑道,“徐中丞还不知道,梁国公说了,此女不必入宫,只随我等回去,亲送到他老人家那里。他老人家有话问她。”
明眼人都知道,刘瑜是担心齐江月还有后手,再加上她虽表面遣散了天青阁,但天青阁本就神出鬼没,仅凭她一张嘴,实难让人信服。
徐瑛最听不得这话,他向长安城的方向抱拳,正色道:“没入宫籍,那便是陛下的人!梁国公有什么权力要了去?尔等竟敢僭越至此!”
玉生烟不以为意地笑笑:“徐中丞,人是陛下的不错。但梁国公府想要一个宫女,连陛下也不说一个不字!您在这儿闹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通报之声:“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都吃了一惊,都说太子病着,他们已许久不见太子露面,没想到今日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众人心里正盘算着,就见一众羽林军先行小跑进来站定,后边是宫人前呼后拥地抬出一顶坐辇来,最后又是一拨羽林郎,护在太子后方。
李策明穿着一身红色的便服,宽袍大袖衫衬得他似乎又瘦了一些,竟比先前风流更甚,美得好似春三月的柳絮,冬日里的飘雪。连男子都要为之一惊。他恹恹地坐在座位上,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那玉扳指,对谁也不正眼看上一眼。
徐瑛先行回过神来,他慌忙跪下去,众人也都随后跪倒一片,口中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李策明也没让他们起来,他抬眼看了看心怀鬼胎的群臣,目光就落在齐江月身上。她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那份干净和坚韧似乎是随着她的生命一同生长的,不论落到何种境地,他都不曾在这张脸上看到卑微和乞怜。
真是个硬骨头。他想。
徐瑛忍不住问道:“殿下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策明这才看了他一眼。他从袖中取出北府军的虎符,齐江月看到那符,不觉暗中攥紧了拳头。
太子嘴边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松开手,将那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扔在玉生烟面前的地上,徐瑛刹那间变了脸色。
只听太子说道:“本宫一早就去信国公大人,许大人以北府兵符。于是大人答应本宫,齐氏女听凭本宫处置。”
徐瑛忍不住从地上爬起来,愤然道:“太子殿下眼中可还有陛下?兵符如何处置,罪人如何处置,都该听凭陛下!您视陛下之言如如敝履,却奉阉人之言如圭臬,如此阳奉阴违,真真是寡廉鲜耻!”
李策明反而笑起来,说道:“本宫寡廉鲜耻,那又如何?徐中丞难道可以上奏陛下,废去本宫么?”
“你……”见他这般有恃无恐,徐瑛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还不收好。”李策明不再理他,转头对玉生烟说道。
玉生烟忙伸手捡起虎符,好生藏在袖中。齐江月想到军符就此落入阉人之手,不由得一阵恶心。齐家以命坚守的一切,却都被他们当做棋子。
太子道:“还不走?”齐江月回过神来,方觉这话是对她说的。
她站起身,整整衣服,举步向太子走去。两个羽林郎随即过来,看守在她身后,要押她先行下去。
“不用押她,她与本宫一起走。”太子突然说道。羽林郎愣了一下,便回到自己队中。齐江月略微有些迟疑,太子这样说,她反而不知该站在哪里。
只见太子身边的随侍太监黄吉示意她过去,站在他身边。
齐江月忙走过去,黄吉低声对她说道:“姑娘现在是殿下跟前的人,自应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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