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华从贡台上拿了贡品啃的时候,没有想过会遇见一个夜半来此的人。
一个满身凌乱的女子步履蹒跚而来,神色张皇又绝望,但凡一个人看到她揪住的被撕扯开的衣裳都能猜到她遭遇的不幸。
季明华避开视线,从贡台上又拿了一个果子,用袖子擦了擦,递过去:“吃吗?”
女子这才看到一个男性在此,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声尖叫出来。
深夜里只有那么一点微弱的烛火照亮,映在季明华雪白的脸庞,他的脸艳丽到不似人而像什么鬼,尤其在这空无一人的寺庙中,带着无边的鬼气。
但女子好似被这点鬼气安抚了下来,她跪坐在地上,缓和了呼吸,看到贡台上没有菩萨佛祖,空荡荡的一片,她问这个鬼:“神呢?神在哪里?”
季明华奇怪地看她一眼,接着爬上了贡台,双腿盘着,道:“神在这里。”
女子不可置信看着他,但也许是今夜的许多事情都已经脱离了她过去被教导的固定模样,她被人从外部强行敲开了壳,就能够接受这世上的大多数怪诞。
季明华教她:“你可以向我许愿,给我一个铜板就好。”
女子向这个不知是鬼是神的人问道:“那么,诅咒呢?”
“也可以,我都管的。”
“我……我诅咒他,诅咒他不得好死。”
“还有呢?”
女子瞪大眼睛看着他,那样子分明是一个不知世间恶意的赤子,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不得好死”更恶毒,又还能如何。
“比如断子绝孙,嗯,养了十几年的儿子是别人的,死前要被所有人唾弃背叛,亲朋好友散尽,下辈子入畜生道,投胎前在十八层地狱油煎凌迟几百年。”季明华笑道,“帮我再想想还有什么啊。”
两个人于是商讨了半天,但是到底没有什么经验,绞尽脑汁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诅咒的。
等女子回过神的时候,不禁苦笑一声,到底只是上下唇一碰罢了,又不会真的应验在那个魔鬼身上。
但是她还是拿出了一两银子放在了贡台上,双手合十认真拜了拜。
季明华细白的手指拿了贡果,道:“真的不吃吗?很甜的,下次还愿的时候再带点过来摆上就好了。”
女子摇了摇头,“我已经不能活了。”
风吹过这片空荡荡的寺庙,季明华的眼神变得“沉”下来,他一瞬间成了活过上千年的长者,透过外在的一切看到里面那个幼小的纯白灵魂,温柔道:“那么向我再次祈愿吧,小姑娘,保你下辈子无忧无虑,一生平安喜乐。”
女子这时才落了泪,任何恶意都不能摧毁的那么一点残留的“壳”,被抚摸后变得柔软轻盈又坚韧,“我并非是因为失去了什么而赴死。”
待第二日的太阳升起,季明华被几个光头的和尚从被褥里扒出来,几人训练有素,明显不是第一次在季明华昏昏沉沉的时候打理他。
一人固定着他的脖子,一人握着梳子束发,还有一位拿着手巾给他净面,季明华迷迷瞪瞪道:“今日不是不必坐贡台吗?”
给他净面的和尚长得很凶,像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浑身都是肌肉,他道:“首辅大人要来了。”
这样……
“!!”
季明华睁开了眼睛,伸了个半死不活的懒腰后又飘飘荡荡躺回了床上,他闭着眼将靴子脱了扔在一旁,在床上打了个滚,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后交待他们把暖帐放下来,“没事,他不敢跟我发脾气,接着睡,不用管。”
虽说如此,寺庙上下还是为了来者兴师动众请出了方丈,几人在门前迎着内阁首辅裴瑜进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权臣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玄色华服但不张扬,和他锋利的容貌不同,他的气质极度内敛,叫人琢磨不透心思。
裴瑜手中握着一串禅香的佛珠,目光扫过几人,没看到想见的人便收回了目光,双手合十与方丈道:“打扰。”
方丈连道不敢,因为朝廷法令的缘故,现今剃度出家的少数是看破红尘后自愿的,大多是为了逃役,处在皇城脚下,日子也不能说难挨,但也算不上舒服。
直到一年前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带来了一个少年,寺庙翻修,寺中人的日子才好过起来,可以说整个寺庙都是首辅大人一人在养着。
裴瑜和方丈进了寺庙中,也不拐弯抹角,“我来找他。”
方丈战战兢兢道:“季公子尚在房中未起。”
裴瑜目光一动,微微沉下脸:“他昨夜何时安寝的?”
“酉时三刻便睡下了。”方丈猜测道:“也许是三月寒凉,便有些贪睡吧。”
此时日头正高升,已是接近辰时了。
裴瑜推门进到季明华房中的时候,里面的人的确在安睡,卷缩着身体抱着被褥,墨发散落在肩上,露出的一点肌肤白到透明,活像是一块白玉雕刻出来的美人。
他低头一看,放在一旁的靴子底部边一点干泥附在上面,昨夜里下了小雨,却是亥时左右才开始下的。
裴瑜将他手中的被褥抽出,睡梦中的人于是攀上他的手臂在怀中,清浅的呼吸撒在上面。
他呼吸一停,掐着自己的手心克制住那点旖旎的心思,接着手掌按上他肚子揉了揉,季明华哼唧了几声,睡眼迷蒙睁开了眼。
攀着他的手瞬间收了回去,裴瑜不用抬眼便能知道那是怎样的眼神。
和那个时候一样,只是没有当时的一个响亮的巴掌。
季明华抱着被褥往后退,道:“出去。”
“夜里积食,你会难受。”裴瑜自顾自说着话,好似全当没听见也没看见他的抵触,强硬拉着季明华在怀中,带着薄茧的手按在上面接着慢慢地揉。
季明华被一个和他一样的男性抱在怀里,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气直冲上大脑。
啪——
裴瑜偏开头,顶着火辣辣的左脸上一个巴掌印,心道这下一样了。
三年前,裴瑜和太子一起南下安抚瘟疫横行的洛河百姓,在一堆狼狈不堪满身污秽的病人中,季明华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接受跪拜,即便是太子的到来也没有让他们离开。
裴瑜彼时和季明华初见,摇摇一眼,隔着数百人的躯体,他在那一刻明白了这一生追寻的意义。
十几年里持续不断的梦魇中,他陷在地狱里每日被恶鬼啃食着血肉,直到有一个小仙人垂眸将视线落在他身上,抬手起落间免了他的罪。
他这一世本为报恩,做这下凡仙人座下最忠诚的犬,手中最锋利的刀。
但也是他贪心不足,生了妄念。
“昨夜来的是户部侍郎的嫡女。”裴瑜道。
季明华一愣,随即不耐道:“所以呢?”
“她向你祈愿了。”裴瑜确定道:“那个人是大皇子,想要他死有点难。”
季明华也懒得追究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又派了多少人过来监视自己,他只挑了重点咂摸完意思嘲讽道:“跟我讨赏呢?”
裴瑜在季明华不挣扎的时候将他整个抱着镶在怀里,低声在他耳边有点控诉的意味道:“你待旁人总是比我宽厚些,我不过想要一点公平。”
这个家伙竟然还跟他要公平,旁人会在他身上发/情吗?旁人会这样毫无距离抱着他吗?
季明华牙根发痒,只觉得这辈子的脾气都被他一人惹完了,“又不是向你祈愿,你操心个什么劲?”
裴瑜长了一双典型的丹凤眼,平日里看人的时候总有种压迫感,对上季明华时反倒学了些示弱的可怜姿态,这时便用一双眼睛看着他,那意思是“有什么区别吗?难道还有旁的什么人给你操心吗?”
好,又这样。
季明华实在不明白他们之间算什么了,要说是家人挚友,一年前他一个巴掌断绝了这一切,若说是他的信徒什么的,也没见过觊觎信仰的信徒,而爱侣……季明华拒绝想下去,裴瑜表现出这种意思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偷偷把这个提供衣食住行的人当成干爹呢。
“昨夜那个姑娘是被人刻意送上来的,你的政敌?” 季明华转移开了话题,其实这件事他昨夜睡前便想明白了,寺庙就算是半夜三更也会有人暗地里轮班值守,能越过所有人的眼睛让一个慌张的少女跑上来,这个寺庙的人在对方眼里就是**的。
“不能确定,但应当不是大皇子的人。”裴瑜想着,好似关心的样子,色心外面套着善心,问道:“这里可能不安全,到我府邸上如何?”
“你不如自己住到寺庙里,每夜拿着刀在我门前守着。”季明华嘲道。
“好。”裴瑜眼前发亮,不能时时见到人,他也是极难受,但也知道季明华能见他便是天大的退步了,这会脑子里浮想翩翩,到底年轻的身体让季明华眼前一黑。
啪——
外面的几个和尚和首辅大人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命苦。
片刻后裴瑜顶着两个巴掌印满面春风地出来了,昨夜忙于事务到鸡鸣才睡下的疲倦好似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上了马车,接着在摇摇晃晃中支着脑袋睡了过去。
随从在旁看了看马车,心里叹了一声。
昨夜首辅大人得了寺庙那边的消息,便插手了禁军巡逻时撞见死在路上的谢家小姐一事,太子那边已经有些不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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