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六郎紧随沈萧身后，与陆恒渊擦肩而过。
走出几步，即将拐过一座营帐时，他终究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那个风尘仆仆，僵立在雪中的身影。待彻底看不见，他才紧赶两步上前，与沈萧并肩而行。
“小姐，刚才帐前那位，可是陆珩，陆兄？”
沈萧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军营马厩前，目光一扫而过，选上一匹战马，伸手去解缰绳。
伍六郎见她右手不变，便一步跨过去，说道：“我来。”
沈萧退后一步，为他让出位置。
她看向刚才来的方向，目光在地面白雪污泥间，变得深沉。
“是他。陆珩，如今的的尚书左丞，陆恒渊。”
伍六郎麻利地解下马绳，递到沈萧左手。
“我听闻了。那年先帝驾崩不久，小姐便奉旨入宫，我们也随即开拔北境，稳固边防。记得那时陆兄突然变了卦，说不随军了，要弃武从文，考取功名。”
伍六郎说起来，有些遗憾，“真不知道陆兄是怎么想的，当初弃文从武，后来又弃武从文……不过，他倒真是块读书的料子！听闻后来高中榜眼，短短几年，就爬上了权臣高位。说起来，我们那一众门生里，就属他最位高权重了。”
沈萧在他言语间，已翻身上马：“那你可知，他为何千里迢迢来这北境苦寒之地？”
伍六郎也解下了自己的战马，听沈萧这一问，的确一愣。是啊，京都繁华，远离战火硝烟，他这般位极人臣的人物，何苦来此？
“为何？”
沈萧冰冷声线中蕴含自嘲意味：“我卸后冠，请缨北上后，他便自荐做了此行督军监察使。哼！督军监察使！和张坚的监军一职有何区别！”
“驾！”一声清叱，沈萧的恨意在这一夹马腹中一同发泄。胯下马儿吃疼，鸣叫一声，马蹄踏污泥，一个飞身冲了出去。伍六郎赶紧上马，催马跟上。
两骑如风，一前一后疾驰出军营大门，朝着营地外一处地势较高的雪坡奔去。
朔风呼啸，打在脸上生疼。
伍六郎心中环绕着刚才沈萧的话，困惑不已。他奋力加鞭追上沈萧，与她并辔而行。
“小姐！”寒风中，他侧头大声问道，“这……这不对呀！陆兄……陆大人他，不像如张坚那样，是太后的人。”
“前些日子，军中断粮，是他绕过张坚耳目，暗中送来粮草，解了燃眉之急。若……若他是太后的人，怎么……”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沈萧声音在疾风中飘散，但仍清晰可听，“画皮画骨难画心。之前在京中时，我也曾……”
她微微一顿，一瞬想起与陆恒渊在同盟后的许多事，宫墙一角的失控，夜闯寝殿的疯狂，还有他口中模糊不清的‘价码’……诸多疑虑，她无法与伍六郎细说。
“我也曾……以为可以信他。但他此番主动自荐，随我北上，实在令人费解。”
伍六郎蹙眉思索，试图为这位昔日同窗旧友，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小姐，您说……陆兄这次来，会不会只是骨子里还是想征战沙场呢？您忘了，他当年弃文从武，不就是为了……为了……”
“吁——！！”
沈萧猛勒缰绳，马儿随即高扬前蹄，发出尖锐嘶鸣，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她勒转马头，□□坐骑在原地兜转，雪地上留下一圈纷乱的蹄印。
“你信他？”沈萧带有血污的脸在寒冷中更加凛厉，连续鏖战数日，她双眼有血丝分布其中，但丝毫不掩那逼人的锐利。
伍六郎跟随猛地勒停马头，面对沈萧直白的质问，心头一跳。
他看着沈萧眼中深沉的疑问和疲惫的脸庞，沉默片刻后，抱拳低头。
“末将……末将也只是基于当年在沈府时对陆珩为人的印象，以及这次粮草之事做的猜测。将军您在京中与他有更多接触，对他的了解自然远胜末将。若将军对他心存疑虑……”
他声音更沉更响亮，“末将唯将军之命是从，若有疑虑，将军命我斩杀他，也绝无二话！”
沈萧的目光在伍六郎那张写满赤诚与刚毅的脸上停留。这种毫无遮掩的忠诚，这种沙场上以命相托的坦荡，她已许久未见。
深宫高墙内的暗流涌动，与人周旋的步步惊心……唯有在此刻，在同生共死的袍泽之间，人心才显得如此澄澈。
她重新勒转马头，望向茫茫雪原，声音同样真诚，但迷茫。
“其实，并非我不信他。”她把有些不能言明的话藏尽，“只是……只是我现在，看不透他。觉得他危险。”
“走吧。”她猛地一抖马绳，再次当先驰骋而去。
两骑再次奔腾，扬起大片雪雾。
不多时，她们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寒风中极目远眺，莽莽雪原与铅灰色的天空相接，唯余几处微小的黑点，如同墨滴洒落在巨大的白宣之上。
伍六郎立马停在沈萧一侧，抬手指向那几处黑点中的其中一个。
“将军请看。那边便是狄戎占据的我方三座失城腹地。最前沿那座，名为‘朔城’。”
他手指移向稍后一点，“再往后，是‘铁关’。而二公子被掳后，最有可能的关押地，便是哪第三座。”
他随即指向更远，“也是狄戎如今在北境最重要的屯兵之所，‘牙堡’。”
“驻守朔城的是何人？”
“赫连旗。此人是狄戎王帐下有名的悍将，有勇有谋，绝非莽夫。末将曾与他交过手，是个极难缠的对手，用兵刁钻狠辣，且对地形利用极为精熟。二公子……便是被他设计引入埋伏掳走的。”
“附近能藏人的大小敌人营寨，末将都派人暗中摸查过，不见二公子踪影。唯有这三座城池，尤其是那个牙堡，守备森严，滴水不漏，我们的人根本混不进去，探不到确切消息。”
伍六郎转向沈萧，面上布满忧思：“您方才在帐中与张监军争执的那个计划……当真要行此险招？您想独身混入朔城，这……”
他连连摇头，“且不说您身份特殊，如今您阵斩敌酋，雪崩破营的事迹恐怕早已传遍敌营，他们必定对陌生面孔严加盘查！您又身负臂伤，行动不便。孤身一人在敌人腹地，万一……万一身份暴露，或是行动受阻，城外大军如何接应？您又如何脱身？”
“如今军中士气，全在将军一身！您若有个闪失，这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可就真的……散了！聚不拢了啊！”
沈萧沉默不语。高地寒风扫面，卷起她鬓角零碎的发丝，拂上她苍白坚毅的脸庞。
她深知伍六郎所说句句在理。雪崩一役，必有漏网之鱼，且派女将镇守北境的消息，这么久对面不可能不知。
她一个女子，生面孔，独身出现在两军纷争之地，破绽何其大。但……还有什么办法？！
沈萧凝望雪原尽头的黑点，片刻后，忽然开口：“伍副将，你觉得我女扮男装，如何？”
伍六郎一愣，瞪大双眼，上下打量沈萧。娇艳夺目，即使一脸血污不净的脸，也难掩明丽亮色，况且肌肤白皙，身段柔美，仔细看小巧的耳垂还隐约可见耳洞痕迹，这……这如何扮得了男装，哄骗得过城门排查守军。
“小姐，您莫要说笑。小时候您哪次女扮男装溜出去玩耍惹祸，最后不是被人登门告状？那时年幼尚可勉强糊弄一时。可如今您……”他顿了顿，语气诚恳又耿直，“您这身段……眉目间的英气虽盛，但，但任谁仔细瞧上一眼，也绝能认出，这是个顶顶出色的女子！”
沈萧眼珠一转，又道：“那你与我扮作夫妻，行不行？”
伍六郎不好意思笑开，正经回答：“那更不行啊，小姐！我们军中这些将领的面孔，赫连旗那边怕是早已画影图形，摸得一清二楚。末将若陪您去，只怕刚到城门口，就被认出来扣押了。到时别说救人，反是打草惊了蛇，您的整个‘声东击西’计划，怕是都要泡汤！”
沈萧皱眉，吁出一气，凝重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远处的黑点上。
伍六郎目光无意间扫过山下军营的方向，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他眼睛倏地一亮，像是有了什么主意。但随即又露出极为复杂的犹豫神色，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有话说来。”沈萧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异样。
伍六郎吞吞吐吐：“小姐，您看刚到的陆大人……陆恒渊如何？”
沈萧神色一凛。伍六郎赶尽解释：“您看，他今天刚到北境，绝对是张生面孔！赫连旗的人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这么快弄到他的画像！而且陆大人……咳……相貌气度……与小姐您……”
他努力斟酌着词句，脸皮不自觉竟有些发烫起来，“站在一起，倒也……倒也……嗯嗯……般配……就是不知……陆大人他肯不肯……愿不愿意冒此奇险……”说到最后，伍六郎自己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听不见。
沈萧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勒马向前几步，更加极目地望向远方。长风吹过山脊，扬起她丝丝长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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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假扮夫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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