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散,冬雪融,厚衣褪,林中枝头开新芽,门前老槐展新绿,芭蕉怎允他人抢占机。
泛着凉意的竹椅铺上绒毯,躺着的人身上再裹一层,冷与热都是好滋味。
“要睡进房里睡,哪有这样天一摸亮就躺在院子里的,你也别仗着自己年轻。”
被训得人半眯着眼睛,扫了一眼面容春光的女子,“今儿个承认我年轻了?”
“哼”扈大娘翻了个白眼,“我自是比不你的,想当年,我······”
“想当年,扈慧可是村里一枝花,谁人不惊,谁人不羡。可惊,可羡,可爱。”宋实唯躺在竹椅上摇头晃头。
“······”
“睡觉堵不上你的嘴。”原准备诉一诉当年往事的扈大娘被噎的丢下这么一句,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扈大娘啊扈大娘啊。”
宋实唯闭着眼好笑地念了两遍。
暮春,骄阳普照。
芭蕉园的树枝随风摇动,缩成一团的宋实唯躲在绒毯里打了一个摆子,“妈的,不会要感冒了吧。”忙跳下竹椅,披着绒毯进了里屋,四处乱转后在一个棕木柜子前停下,身子前倾嗅了半晌的鸡毛掸子,一个喷嚏都没打出来,恨恨作罢。
竹椅是躺不得了!
回到床上一直睡到晌午前,才磨磨蹭蹭地起床。
自从她突然从棺材铺尥蹶子回了竹园后,扈大娘心里担忧,寻了空去看她,才知道这人已经五六天未进食水了。
扈大娘把做好的青菜粥端到她面前,一口一口地喂她,也只吃了两三口。
问她是怎么了,宋实唯摇头不说,一顾地闭着眼趴在床上。
没成想,第二天,她又活蹦乱跳起来,就是脸色惨白了点。
之前再严重,也能心安理得的归因于宋实唯不会做饭。这次,是不行了!好说歹说把宋实唯劝下山,跟着她一块儿住在芭蕉园里。
“小妹来了。”
“兴哥!”宋实唯打着哈欠,瞥见靠墙正坐着一桌客人,忙抿紧嘴,“我去找大姐。”
跑堂的小伙计凑到张兴身边,打趣道,“能噎到实唯姐永远只有外人啊。”
“去,干你的活去。”张兴面色一冷。
小伙计悻悻地离开。
炊烟升起又消散,碗筷堆在洗碗间撂了一堆,专门打扫的伙计时不时擦一把汗,又接着埋在盆里洗碗。
扈大娘解下围裙,揉捏着胳膊从厨房走出来,就见宋实唯坐在树下,闭眼养神。
“怎么睡上了?”扈大娘拖着一把长条竹片做的凳子走了过来,一条长凳可以坐三个人,凳子下横着一根竹子,专门用来歇脚。
“歇会儿!我不行了。”宋实唯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咱们得再请几个人,专门培训一下了。”
“培训?”扈大娘疑惑。
“啊,就是教新人怎么当好差事。”宋实唯伸手捏捏眉心。
“行,你来办。”
“我······”宋实唯睁眼看着促狭的扈大娘,撇嘴道,“行吧。”
春意盎然,门前老槐树上的鸟窝,吱吱唧唧地叫个不停。
“小毛虫,快快长,咯咯飞,一下飞到我家来,来我家,穿花衣,天天陪我来作伴。小毛虫,快快长······”
“······”
“谁家小孩儿啊这是?”
宋实唯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附近的吧。”被吵醒的扈大娘不甚在意,叫来小伙计,给人分了一颗糖,才送走他们。
“真能闹腾。”宋实唯嘟囔一句,她是真不喜欢孩子,小时候她就没喜欢过自己。就算闹腾,也是为了获得关注,而不是出于一个孩子的本能去闹腾。
院落里挂着的一排铃铛轻轻作响,宋实唯睁开眼,看着沉默不语的扈大娘,心知又说到她的心病了,“要不你和陈老头要个孩子吧。我想了一下,你现在也才三十出头,算不上大龄产妇,要一个也不成问题,就是要辛苦点。”
闻言,扈大娘面色霎时惨白,惨笑出声“生不了了。”声音虚弱无力,这句话仿佛掏空了她的心肝肺。
惊的宋实唯起身搂着她,不满道,“瞎说什么,年纪轻轻的。”
“身子冻坏了。”
宋实唯也沉默了。
“生不了就生不了了呗,我跟你说,怀孕可遭罪了。在我那儿,女人自己生不出来的话,躺在一个床上跟待宰的羔羊一样,剖开肚皮把孩子取出来。”宋实唯装作被吓到的模样,连连摇头。
看得扈大娘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剖开肚皮那不就······不就死了吗?”
“没有,在我那儿,大夫好,把肚子缝上,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宋实唯拍着她的肩膀,继续道,“生不了就生不了吧。你要是想要孩子,咱们在想办法。”
扈大娘笑着摇头,握着宋实唯的手,安抚道,“没事,都过去了。老陈也知道这个事,咱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要不要也没什么的,就是委屈了老陈。”
“不对!大姐,你自己不觉着委屈比陈老头委屈要重要的多。”宋实唯蹲下身,扈大娘平视,语气严肃郑重。
“大姐,身为女子活在这个世道本就不易。你如今有了客栈又有了食肆,还有大大小小的伙计每天等着你发号施令。你活的很好,有没有孩子都不会否定你做过的事,你帮过的人。没有孩子或许会成为你人生的遗憾,但绝对不能成为你委屈自己的理由。”
“陈老头若是因为你生不了孩子跟你甩脸子,你就跟他断了。咱们扈大娘爱自己,也有人爱,凭什么受一个臭男人的气。”
“若是他是个好的,不在乎有没有孩子,还是想跟你过日子。你也可以考量考量他是不是真心的,若是他是真心的,你也得明白,这是他的选择,他选择了你,也选择了不要孩子,这得他自己承担,不能怪你。”
“他不是有那个又当儿子又当徒弟的杜小二吗?我看他也不缺个孩子养,你只管每天好好收拾自己,开开心心的。”
“你若是真想要个孩子,也不是没法子,生不了但咱们可以领个孩子养啊。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只要你记住,万万不可委屈了自个儿。”
宋实唯车轱辘一串子话说的一点都不停歇,听的扈大娘半晌没回过神,呆愣地只顾点头称好。
“你活的很好,有没有孩子都不会否定你做得过的事,帮过的人。”
“没有孩子不能成为委屈自己的理由。”
一字一句在扈大娘脑中炸开花,她感觉到四肢热流滚动,她从未听人这样说过。
她出嫁前,娘亲拉着她说,“到了人家家里,要孝顺公婆,体贴夫君,忍得一时苦,站稳了位置,就好了。”
还说,“万万不可与人争执,咱们做人妇的,得守好规矩,立好自身,出一点差错,都要受罪。”
娘亲还说了很多,句句都在教她‘守规矩’。
而今天,这个平时看着万事不过心的女子,竟能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来,震得她心间久久不能平释。
她拼着一口气来到京畿可不是为了躲在谁身后享安逸的,她要光明正大的活着,而不是仗着谁的鼻息委曲求全。她要人人知她扈三娘没有男人也一样活的好,没有规矩照样能闯出一条路来。
咬着发颤的牙齿,‘咯咯’碰撞声还是在嘴里蔓延,扈大娘咽下梗在喉咙中的唾液,抬手粗糙地抹了一把眼睛,发现竟然没有眼泪,咧嘴大笑起来。
“你,疯了?” 宋实唯惊疑,一时没想明白她在笑什么,只能往脑子方面猜。
笑声戛然而止,没好气地剐了她一眼,“去你的。”作势理了理落下的发丝,回头看着窝在竹椅里的宋实唯,“我还没见过你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呢。还是老娘有福气啊!”
扈大娘笑着穿过回廊,回头嘱咐道,“今儿要去你陈师傅那儿吃饭,一会儿咱俩一起走。”
宋实唯有气无力地抬手,表示知道了。
春天要在一场又一场的雨水中完成它的成人礼,它展开双肢,洒染目之所及,从水绿到草绿。
春雨难有黑云压势,满头冒汗的景象。它有的只是院前涓涓细流的柔和,如手中丝线般。
瓦檐的水珠滴答滴答的落进门前的木桶里,炸出一朵朵小花,涟漪回荡,弹起的又掉在青石砖上,为躲在房洞里的蚁虫开出人间的烟火。
街上的小贩盖上雨具,推着小车往家赶,坐在铺子里的掌柜站在柜台前,打着算盘看看今天营收如何。
霹雳吧啦地算盘声在店内停停歇歇,伴随着扈大娘的唉声叹气。坐在门口听雨的宋实唯终是忍耐不住叫她,“大姐,休息会儿吧。”
“哒”珠子回弹声震得扈大娘移开手,不情愿地搬了把小凳坐在宋实唯的旁边,学着她的样子紧紧地盯着门前的雨丝。
半晌,也没看出个究竟来,哀怨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看了一个多时辰。”
宋实唯闻言不语。
扈大娘悻悻地住嘴,嘀咕了句什么。
木桶旁不知何时跳出两只小青蛙,争着抢着要爬上木桶,看的宋实唯不由一乐,轻声唤了句“大姐。”
见没有声音,这才发现扈大娘不知何时已经靠着墙壁睡着了。
宋实唯好笑地摇摇头,继续看起青蛙争霸赛。
天色渐暗,不值夜的小伙计们披蓑衣带斗篷,三两作伴往家赶。
“大姐,醒醒,该去你对象那儿了。”
扈大娘眼里红血丝分明,疑惑不解,“我对象?”
宋实唯搬凳子的手一顿,一本正经地说,“我祝你们早点成亲的意思。”
“这跟对象有什么关系?”听完宋实唯的解释,更迷惑了。
“没有关系,就是一句祝福词。”
扈大娘翻了个白眼,“你当我傻呢。”
女为悦己者容,不止自己赏心悦目,也应当让见了自己的人愉悦,这是扈大娘一早就明白的道理。
显然宋实唯不懂。
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扈大娘扶着楼梯缓步而下,宋实唯上前伸出自己的胳膊,“小娘子,这样好的姿色,我可得随时候在你身边。”
“去!”扈大娘抬手拍开宋实唯的手。
烟雨朦胧,一片寂然。
春风洋溢,细缝藏花,红带起舞,手撑青竹油伞,漫步跨过水坑。
铺里烛光熠熠,人影游动,似说似笑。
红灯高挂,绿灯扶低,绸带遮面,眼角羞笑,如醉如痴,玉指巧勾,语言调笑。
素衣折扇,白粉扑面,细瘦如竹。
满街水粉飘逸,清淡的,艳丽的,男的,女的,都堆砌在这里。
下雨天绕远路不是明智之举,两人穿行在红粉街中,人头攒动,倒也没有送上门来的艳福可享。
几家楼的老鸨站在楼前,摇着手中的美人扇,笑着吩咐着自家姑娘招待客人,也不顾脸上的白粉粒粒滚落。
宋实唯粗略扫了一眼,加快了步子。
“世子爷,这又是谁不长眼惹了您。您消消气,玉奴还在楼上等您呢!”
一个嘴角长着痦子的老鸨,打着扇子给那个束发银冠,锦衣玉带,腰间系着一块上好的凝脂玉的胖子消气。
只见那胖子臃肿的两腿像是张不开,步子小的还没稚童灵活,候在一旁身着黛蓝色的小厮眉头紧锁的弓着身子虚扶他。
宋实唯见那老鸨活像见菩萨般地捧着那个胖子,好笑地摇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啊!”顿了一下,“不对,还有权。”
“嘀咕什么呢?”
“你看。”
宋实唯下巴微抬,想说,你看那胖子。
热闹自然是瞧见了的,但也没必要往上凑的道理。
“怎么了?”
扈大娘走出两步,见身旁无人,回头发现宋实唯纹丝不动。
心中一惊,忙回头走到她身边,急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扈大娘一面说着,一面顺着她目光所及之处寻去。
“嘶”扈大娘见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诚王府的世子爷,真是越来越没谱了。”旁边有人摇头不赞同道。
“跪着的这谁啊?”
“哟?您不知道?这是世子爷身边的一个小内侍,据说是从宫里边出来的。原是伺候诚王的,世子爷觉着他长得好,天天换着法子折腾他呢。”
“唉”有人停顿,“也是个可怜人啊。”
“怎么?你也想进宫伺候皇上?”有人打趣。
“哎哟,这位爷,我放着家里的婆娘不要,进那地方做甚。”
“······”
“诶,你们听说没?”有人凑热闹道,“什么?”
那人咳嗽两声,放低声音,“我听说,这小子”努努嘴,示意跪着的方向,“身上不少鞭子伤呢。”
“这也太不是人干的事了。”有人惊呼。
旁边的人忙捂住嘴,“瞎嚷嚷什么,不想活了?”
这人意识到不好,拱手歉意地向那人道谢。
“······”
随着议论声鼎沸起来,扈大娘明显感觉到身边人的僵硬,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僵硬很快又落了下来,恢复成平时的散漫。
宋实唯笑的轻快,“走吧,大姐。”
“诶!诶?”
扈大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不解地朝跪在雨中的男子身上扫去。
身如松,不佝不偻,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外衫已经被人脱下,雨水冲湿白色中衣,隐约可见旁人刚刚提及的鞭痕。
男子低头,瞧不出神情。平静地听着周围人们议论纷纷,仿若他也是其中一个旁观客,可戚他是局中人。
扈大娘叹道,“老天爷,发发善心,别下了。”
赶到棺材铺时,宋实唯坐在廊下盯着院中的木屑发愣。连杜小二的讥讽都没有反驳,惊得杜小二,“你是不是傻了?”
宋实唯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推到扈大娘面前,“驱驱寒。”
接着看向杜小二,“喝吗?”
杜小二狐疑地左看看右右打量,坚定地拒绝,“不喝。”
事出反常必有妖。
闻言,宋实唯淡淡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方才道,“大姐,我书稿忘了拿,得回去一趟。”顿了会儿,垂眸继续,“你们就别等我了。”
说罢,利落地撑开油纸伞,隐在雨雾中。
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回事?”
谁也给不出一个答案。
杜小二实在是拘谨的很,丢下一句,“我去帮帮师傅,师娘您先坐会儿。”
扈大娘看看门外,又看看从厨房中透出的光亮,“一个比一个毛躁!”
她认识的宋实唯可不是一个经常失态的人啊!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
宋实唯不曾提过她做的事,她也不问。人与人之间把握好相处的分寸是极为重要的,有时候退一步进一步都可能毁了彼此的交情。
街上漆黑一片,方才忘了灯笼,只得寻着大致的方向及微微光亮,疾步走到宋记门口。
这是她第一次敲响宋记的正门。
哒—
木栓被人从里面抽了出来。
于海披着藏青色的外衫站在门里,见是宋实唯,不确定地开口,“掌柜的?”
“嗯”
初初亮起的光线惹得她抬手挡住眼睛。
宋实唯自顾自的转了一圈,拎起茶壶就往嘴里送。
“水凉了,我让你吴姐送一壶热的来。”于海拎过茶壶,出言阻止。
干涸的嗓子冒着白烟,再不喝水她就要渴死了。
宋实唯又抢了回来,背对着于海就开始喝,全然不理会于海难以置信的神情。
水灌下去,嗓子就舒缓了。
宋实唯擦掉下巴处的茶水,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塞进于海的手中,“于大哥,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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