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我出门走走。”
扈大娘沉着眼睛摆手,“早些回来。”
遐观撩起下摆跨出客栈的门槛,望着前方来往的人群,沉默地伫立了一会儿。
沿着锁堂里的墙壁,低头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街上摆卖手帕的女子一声接一声的哟呵,还有卖麦芽糖的老翁挑着扁担,单手锤响手中的锣,扁担下的两个小木头箱子一颠一颠的。
邻周围的小童举着铜板将老翁围在中间,“哎哟,慢点慢点,你先来。”老翁指着一个穿着棕色麻衣的小娘子道。
小娘子蹦蹦跳跳的将铜板放进老翁手中,怯懦懦地说,“辛苦老翁了。”
遐观打旁边路过,看着那个小娘子,一下子就想起宋实唯躺在竹椅上晃腿的模样。
“一会儿回来也给她买一点。”心中想着,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他不想在这里碰上以前的人。
石桥下方种了两棵桂花树,站在桥上,香味扑鼻。遐观提着衣衫下摆避开人群疾步,也不由得的缓了两分,深吸两口气,将体内灌满桂花的香味。
他想在竹园里给她种一排的桂花树。
等来年秋天,她就躺在树下,今日赏这棵,明日摘那棵。
最好深秋里再开一次。
她裹着绒毛大氅站在院中,白皙的脸蛋冻的通红,边跺脚边叫他的名字。
思绪在脑中如光影般不停地闪过,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做这个。
全都与她有关。
不过一会儿,遐观便已经停在了进田地的小路外。
看着眼前逐渐枯黄的秸秆遍布田上,尽显破败之像。低头发现秸秆的尾端处长满了野草,不过,竟然还有一两朵小花。
外边一圈白色的花瓣,里边是黄色的花蕊。个头小小的,一枝上结了三四朵。让人见了就心中喜悦。
收好情绪的遐观扒开还有些毛刺秸秆叶,低头走进田中。随着秸秆在空中不停地摇晃以外,再也寻不到灰衣男子的身影。
他刚垂眸盯着的小花在他离开以后伸展了一下僵硬身子又渐渐阖上眼睛。
宋记小院的后门,门闩被人从里面抽出,发出木头与木头的摩擦声,厚重又有撞击感。
“东西都备好了?”
适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出,凑近一看,打扮成小郎君的宋实唯负手弯腰打量着两个小木箱,有些迟疑地问于海。
于海取过立在廊下靠着墙壁的竹扁担,“这是前两日备好的。你不来,这两天我也是要送过去的。正好,就一起过去看看吧。你意下如何?”
宋实唯站直身,故作沉思,“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这么勉强,那就······呀!起!”于海将扁担穿过捆扎木箱的麻绳中,拖起扁担。右腿后退一步半蹲下身,右手抓着前面的麻绳,稍一顿,连带着两个木箱一起被抬了起来。
见状,宋实唯作势上前虚扶,生怕于海一大把年纪再把腰闪了。
于海被她诙谐地动作惹得哈哈大笑,身上的担子却稳如山。
“不愧是干农活的好手。”宋实唯心中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走吧。你跟在我后面,省的待会儿乱草叶子糊你一身。”说罢,于海也不给宋实唯拒绝的机会,抢先一步进了田中小道。
伫立在小道两旁的小花再次被惊扰的睁开眼,一位宛如巨石的大块头男子,挑着两个木头箱子就走了过来。
小花连连后仰,谁承想,竟然跟着一位清秀的小郎君,“和先前独自前来的小郎君一样清秀。”
还不等它细细打量,小道上只残留下小郎君的黑靴子的身影。
庙越来越近。
数到二十七步,宋实唯停在庙的正门前。
她是第一次在艳阳照身时来到这里,房梁的木头失去了它原有的颜色,被水浸泡过,腐烂过的黑木。
仰头所见的瓦砾也不尽然全是完整光滑的,破碎是常态。东一块西一块的遮挡疑似漏雨的缝隙。庙的外墙白灰掉落,露出原有的泥土杂枯草的墙壁。黄色污渍染在墙角处,一棵野草长得颇为茂盛。大门半遮半掩,不防人也无人可防。门上的用来敲门的门环,早已不知何时丢去了哪里。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红色大门,映入眼帘的是只有零星几片枯黄树叶落在前院的水缸中。青石砖铺就的地上干净有序,与院外天壤之别。显然是有人常在这里打扫的缘故。
咚-
木箱被于海放在干净的青石砖上,安静的前院瞬时回声起伏。
如撞击钟鼓声。
“干净吧?”于海见宋实唯频频环视的模样,说出她心中的猜想。
“干净!”
听她如此回应,于海只是笑了笑。取下搭在肩头的布块打掉一路走来衣袍上沾住的碎草。
“我也诧异过。”于海低头擦拭手,“一开始,我并未想通你为何要这样做。忆起初次到访这里,也是这样,见不出任何的杂乱。还心存偏见,只当是有人临时起意做了一番收拾。”
“之后的日子里,不论我何时来,一直都是这样不见杂乱。恍然得悟,我们这样存于世的人,也未必干净到哪里去,就残暴得认为世人与我们一样。可仍有人数年如一日的求一份净。”
“虽穷苦,却不曾因此弃之己身。”
不曾弃之己身。
闻之令宋实唯震耳欲馈,转身看向于海。他却不曾抬头,不紧不慢的清洁己身,态度极其虔诚。
“小妹!我于海也不是真那目光狭隘之人,察不出人之善恶。”
宋实唯默而不语。
她帮他们的理由甚至不及他所思。或者说,她从未仔细看过这里,只是在那百步之外的沟渠旁伫立一小会儿。
她惭愧。
她想让他们都活着。
也不过是当晚她在院中得到过的一份静。
再往深里探究,是为了满足前世那个宋实唯的一个小心愿。
她曾因友之故,拜读有关内侍之文。文中去势之法,痛之又痛。她初读之时,仿若被困在那张木床上,捆住手脚的人是她。
因这之法,她深读有关所有的文章书籍,只为再多了解一些他们的苦痛。
来自身体上的痛苦。
甚至是心里忍受的苦痛。
书籍文章粗略拜读下来,切肤之痛不减半分。
那一刻,她恍惚间察觉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承受着皇权所带来的破损。
而她挖空了自己。
她不想让他们受太多的苦痛,能做的也只不过是给予他们温饱和冬日里不会透风的窗子。
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宋实唯的思绪。
于海抬头看向朝他们走来的人群,拱手叫出打头前来的一位蓝灰色粗布衣的消瘦的中年男子,“李兄。”
“海兄弟来啦。”中年男子哑着嗓子回礼,转而将目光投向站在一侧的宋实唯,看着于海问出,“这位是?”海兄弟向来是独自前来,今日为何例外。
不过,这位小郎君不似小郎君啊。
稍作沉思,换作“李大哥”的中年男子惊诧地看着于海,等待他的确认。
于海见李福大惊小怪的样子,抿着忍不住勾嘴角的唇,重重地点了个头。
“这是掌柜的。”
闻言,宋实唯上前恭敬地学着于海行了一礼。李福见状,睁大眼睛瞪了一眼偷笑的于海,回礼道,“宋掌柜。”
双双起身后,李福这才正眼打量,“好周正!”高昂的声音还是令人察觉出一丝不一样。
宋实唯腼腆的低头,还不忘朝于海使眼色。
捂嘴轻咳一声,冲李福道,“小郎君自有小郎君的羞赧。咱们去一边说话,你让人来把带来的吃食接一下。”
不等李福开口,身旁的两名中年男子上前拱拱手。二话不说挑着扁担进了内院。
“宋掌柜请。”李福朝于海点头,伸手指引着宋实唯方向。
“你······你别这样。”李福客气的模样,惹的宋实唯说话都结巴了。
不敢说又不知道怎么说的模样活生生逗笑了于海。
于海从未见过她从此吃瘪。
抹了一把笑出的眼泪,拍着李福的肩膀,边笑边抖,“李兄万莫太讲礼。咱们这位宋掌柜是自在惯了的人。你跟她讲礼,她就拘谨,一拘谨她就想跑。”顿了顿,还是很好笑,“你就别吓她了。”
一旁的宋实唯不搭理于海的调侃,疯狂地点头,赞同于海的结论。
三人并行走进内院。
与外院的冷清相较,内院明眼上就热闹些。院中由长条木凳支起的平面上架着排列整齐的晒箕。
晒箕中落放着橙红色的柿子,色彩明亮,如同火焰般炙热。
它们褪去原本的皮肤,在阳光的体温下,逐渐变成一个紧致,柔软的饼子。
晒箕旁坐着两三个男子,佝偻着背,聚在一起商量如何给柿子褪皮。
火红的皮落了一地,是秋天的颜色。
背对着宋实唯的灰衣男子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刚刮下的柿皮迟迟不肯落下,映衬的他更为的白皙。
他的身上飘扬着淡淡的桂花香。
桂花?
宋实唯放下手中的柿子,回头朝于海所在的方向看去,见他俩站在晒箕前讨论着什么。
似乎与生意有关的事,宋实唯猜想道。
晒了大半个院子的柿子,她很难猜不到于海所花的心思。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宋掌柜。”
“小妹。”
远处两人异口同声唤出。
怕什么来什么,宋实唯咬牙阖上眼帘翻了个白眼,表面仍展露出合宜的笑颜。
“怎么了?”
手中的拳头紧了松,背上传来的凉意瞬时上升几倍还有一道她不敢直视的目光。
“李兄提议咱们在乡里再收些菇子和云耳。”
“做成干货?”宋实唯边走边问,“城里有专门收菇子的铺子吗?”
“这个倒是没听说过,卖散货的不少。”于海沉思良久接道。
宋实唯走到于海旁边,弯腰从晒箕上拿起一块晒好的柿饼,吹了两下,咬了一口。柿饼上一排整齐的牙印和豁口的边角。
柿肉甜腻,有嚼劲,余味十足。
“不错。”宋实唯又咬了一口,“给我送点?”暗示的神情看着于海。
“掌柜的想吃,我现在就······”李福抢先接话。
宋实唯不赞同地摆摆手,“一会儿我自己来。”
于海道,“回头我去走一趟,若是没有现成的铺子,咱们就把这活接过来,你看成吗?”凡是生意场上的事,于海都表现出比往常认真的样子。
小小一个柿饼,不下四五口,风卷残云地进入宋实唯的肚腹。
“倒是可以。这秋日里就多了一项活计。”宋实唯低头打量晒箕上刚蜕皮如火焰的柿子,“不过,忙的开吗?”
手指着摆了一院子的柿子。
偏偏避开了那个正在聚堆刮皮的角落。
“忙的来,忙的来。”李福站在一旁眼睛不停地在两人身上打转。
于海仰天沉思。
这女子一直低头摆弄晒箕上的柿子,时不时抬起眼皮朝身后侧的方向看去,偷偷摸摸地,似乎在躲什么人。
李福顺着她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许久不曾前来的安远的目光。
深诲复杂。
可安远的目光似乎看的不是他。
而是面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宋掌柜。
匆忙间脑中闪过一些碎片,不及抓住。
闻宋掌柜轻咳,继续道,“咱们这有十来个人,您还没见全。大家伙齐心协力,整个秋日里,先安排两个人随海兄弟收菇子摘云耳。再安排两个专门去山里捡野菇子。”
“柿子熟了,咱们这些人就分成两波,一波专门做柿饼。另一波人就专门收菇子和云耳。两边都不耽搁。”
“我听说,野菇子的口味要比家养的菇子口感鲜不少,用来下锅子是极好。”
“您若是觉着不错,赶明菇子晒好了,我给您送过去尝尝鲜。”
李福头头是道地论起之后的打算。马上就要入冬了,庙里的大门要修,破了的砖瓦也要理一遍。
不然,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海兄弟为了大家伙能够安心些,给他们找了这能养活自己的差事做着。
赚的虽然不多,可养活自己倒是够的。
若是能再将这差事接下来。
别的他也不敢想。
寻常人找他们当差,无非求得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能给他们长脸,过过让人伺候的福。
话说的难听那都是小事,怕的是吃不好也养不活自己。
那才是最难办的。
海兄弟头遭送了些半新不旧的褥子成衣,说是掌柜的不要了,送过来就当发发善心了。
他们心中还暗啐,“不要的玩意儿拿来发善心。这不明摆甩我们这破烂货的脸嘛。”
大家伙儿心里暗啐,到了晚间,褥子盖在身上却一点上了霉的味道都没。细闻都是太阳的味道。
众人面面相觑。
这哪儿还不明白啊。
后来,于海又送了几次,半推半就的也还是接了大半。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又怕自己这样的身份给海兄弟添麻烦。
就在他们心中忐忑,不知道怎么回恩情的时候。
海兄弟挑着两框子柿子敲响庙门。
靠着海兄弟接济总不是事,他们有手有脚的。之前只以为是于海发善心,今日若是还不知这善心打哪儿来,他李福就是瞎了眼黑了心肠。
沉思了良久的于海终于有了反应,“我刚琢磨了一下。咱们平日里也是要去收红薯,瓜果之类的。这也不过是顺带的事儿,还能再增一番收益。”顿了一下,看着宋实唯,“这菇子和云耳就算不拿来卖,也还是有用武之处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闻及此,宋实唯站起身,“你看着办吧。”
正当于海挥散刚刚的沉思状,就听,“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宋实唯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做出小小的姿态。
另外两人见状好笑地看着她,“该付的工钱不能差一个铜板。”这话是对着于海说的,“工钱从我这儿出。”
这话一出,不等李福诧异,于海先出声阻止道,“这不成。”
宋实唯疑惑地看着于海,等他的解释。
于海侧首见李福一脸诧异,心叹,“不是个贪的”,才继续阻止道,“这桩生意不仅仅是干果铺子的。他们是我外聘的做干货的师傅,工钱理当从铺子这边出。”
“寻常铺子里外聘师傅什么规矩,李兄他们就按照这个规矩来。咱们两边说得清,谁也吃不着亏。”
说完,于海侧头问,“李兄意下如何?”
李福站在一旁不安地搓着手上的厚茧,焦躁不安。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些人走的是人家的私账,他们这些腌臜人哪里承得来这福分。
这般想着,腿就软了半分。
于海浑厚有力的声音传过来时,他身子一抖,就要朝宋实唯的面前软下去。
“诶?你、你、你干嘛?”宋实唯叫出声,和于海稳住李福。
“我,我。”李福站稳,连拱手作揖,“掌柜的大恩。”顿了顿,环视四周向他投来的目光,理了理已经褪色的衣袍,再次站直身,拱手弯腰恭敬道,“您大恩。”
于海比宋实唯先一步反应过来,稳住宋实唯生生受了这一礼。
全然不顾宋实唯递给他的眼刀子。
他仍旧记得,剪纸窗下,青衣女子道的那句,“于大哥,他们也是人呐。”
今日与李福一同行礼的人也该算他一份。
道一句,“您大恩。”
很快,李福站直身,恭敬地看着宋实唯。
宋实唯抬头瞥了眼事不关己的于海,心中怒道,“好你个于大壮。”
转眼又哭笑不得看着李福,“李大哥,我做这些并不图什么。只望你们有屋可挡风雨,衣能蔽体,食能果腹。若是能再好一点,那就更好了。”
说到此,宋实唯乜斜看着于海,“我这当掌柜的时常顾不上这铺子里的事。全是于大哥在做主,你若是有什么短缺的,你们找他就好了。”
李福并不因此而生出喜悦之色。
而是神情晦暗不明,思忖良久,还是说出来。
“全当您瞧得起,有了咱们这些兄弟的今日。只不过有些话,可否方便?”李福抬头严肃地看着宋实唯。
于海和宋实唯面面相聚。
这是什么意思?宋实唯挑眉。
我怎么知道?于海睁大眼睛。
宋实唯收回视线,“请。”
两人走至廊下,李福这才停下。
“姑娘。”这一声道出了他知道宋实唯的身份。
宋实唯含笑不语,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李福摸着光洁如玉的下巴,自他成为内侍开始,他这下巴就一根细长的毛发都不曾长出来过。
“姑娘既然知晓我们是怎么样的人,理当避之再退得。”李福字字如剑,锋利尖锐。
“今日过后就不要再踏及此处。虽然平时里无人注意这里,若是被周遭的见了。总是要坏上姑娘名声二三分。”
“为了我们这样身份的人,不值当。”李福蹙眉摇头,严肃地看着宋实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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