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漫，三人走在沙漠之上犹如虫豸一般渺小。
陈由己以纱蒙面好挡一挡尘土，双腿沉重酸涩。正烦躁间，听得玄真道：“前面有一处缓坡，不如暂且休整一下。”
陈由己笑道：“好啊，我正累得要走不动了呢。”
到了缓坡的背风处，三人坐下，陈由己拿出了水囊喝了两口，注意到照泉似乎总是偷偷地瞟着她，她换上一个和善而不解的笑容，朝照泉笑了笑。
照泉见了她的笑，也不说话，也不笑，只撇了撇嘴，低下头，不去看她。
陈由己便也不去管他，问玄真道：“玄真法师，我们离凉水寺还远么？”
玄真已喝完了水，拨着念珠正默诵经文，听了陈由己的问，也不抬头，只垂着眸答话：“若无意外，今日晡时便可抵达仓县，日落黄昏时分应当能到凉水寺。”
四日前，玄真应了要送她去苏州，只是需得做完事情。因此，她才知晓玄真来凉州是为了什么。
陈由己和玄真闲聊以套近乎：“原来法师来凉州是为了收集藏在四大佛寺中的舍利子，并非为了血月宗。”陈由己笑着说，“不过幸好法师来了这里，这才灭了血月宗，赶跑了吞月君，救下了那个孩子，否则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侠受伤呢，那孩子想来也会被吞月君吸干魂魄吧。”
“施主言过了。”玄真目不斜视道。反倒是照泉又悄悄看了她一眼。
陈由己当没看见，继续和玄真说话：“法师能和我说说舍利子是什么么？”
“若是施主对佛法与佛门中事有兴趣，贫僧自然愿意讲解。”
“舍利子，乃是高僧遗骨，”玄真说着单掌竖于胸前，“高僧圆寂后，遗体经过火化，便会留下舍利子，舍利子蕴含高僧生前修行之愿力。本师释迦牟尼佛在涅槃荼毗后便留下了八万四千颗珠状舍利子与若干遗骨舍利。”
“那法师这次去凉水寺取的便是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子吗？”
“并非如此。凉水寺供奉的是昙摩波罗高僧的舍利子。”
这什么昙摩波罗高僧，陈由己压根没听说过。
或许是看到陈由己有疑惑神色，玄真解释：“昙摩波罗高僧生前曾译多部经书典籍，还曾写下《灯影论》。”
“这昙摩波罗大师是凉水寺的僧人？”陈由己问。
“并非如此，昙摩波罗大师乃是西域高僧，来中原弘扬佛法。圣上专门建造了明法寺以作译经之处。在昙摩波罗高僧圆寂之后，留下了四颗舍利子，圣上将其分给四所寺庙供奉。”
“那如今为何又要取回？”
玄真没有马上回答，于是陈由己看向他。照泉也看着玄真，同样地以眼神询问。
“此次取回昙摩波罗高僧的舍利，是为将其聚到一处，全部放于昭护寺供奉。”
“为何要全部放到昭护寺供奉呢？“陈由己问，“是其他寺庙有什么疏漏么？”
未等玄真回答，照泉便了然似的道：“那当然是因为昭护寺是四大佛寺之首，理应将昙摩波罗高僧的舍利放在昭护寺中。”
陈由己心中不屑，面上真诚问道：“果真如此么，法师？”
“施主，稚子戏言罢了，还请施主无须当真，”玄真随后转向照泉道，“照泉，不可妄语。”
“这也算是妄语么，师伯？”照泉睁大了眼睛。然而，甫一遇玄真视线，他一下便蔫了脑袋，道：“是，师伯，照泉知错了。”
“那是为何呢？”陈由己追问。
“施主，这其中有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原因，还请施主勿要追问了。”
切。陈由己心中冷哼了一声，说仙宗佛宗道貌岸然、表里不一果然没错吧，不知又在计划着什么。
脸上，陈由己挂上了略带歉意的笑：“法师，是我唐突冒昧这样问，各门各派自然有各门各派的规矩。我这样不知深浅地问，还请法师不要怪我。”
“自然不会。”
修整片刻，三人启程。
当他们见到仓县轮廓的时候，照泉早已经忘记刚才师伯的话，兴奋起来，道：“快到啦！”
然而等到真的进了城，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仓县就如同一座空城，听不到人声，只风声低语。路旁横七竖八地躺着皮包骨头的尸体，一些气味掺杂在风中，昭示这里曾经历的死亡。
更为可怖的是城中一些尸体的形貌，其表情之狰狞非同常人，甚至一些人的手足如摧折的枯枝般向后弯折，手指上长出的指甲竟三寸还有余。
玄真闭上眼，双手合十，并未说话。
陈由己早就见过了类似的景象，她轻声向讷讷的照泉问道：“小法师可听过民间这样一首打油诗——”
她轻声念起来：“一个馒头二人吃，二匹长绢三月役，三老四少贫如洗，四方五湖求黍稷，五谷尽在六院积，六腑七魄空戚戚，七活之后又八死，八宗九天何可之，九州茫茫皆血泣，父子夫妻多别离，枯骨新尸有谁祭，天地茫茫终死寂，唯余士僧诗文绮；路有冻馁称盛世，杀人不偿乃大师，真真好笑乐可极！”
半哼半唱地，这声音在仓县的风里回荡，竟有些诡异。
晡时，日头刚刚风头正过，余威热力在城里还没有散去，照泉却打了寒颤。
陈由己见了，便走到照泉身边，蹲下身去与照泉视线相平：“小法师怕是自小就在佛寺长大吧，所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照泉仍然愣愣的。
陈由己便摸上了他的脑袋，他头上刚刚长出青色发茬，摸着刺挠扎手。
谁知，陈由己正心中叹气，忽地，她感到身上一沉。是照泉扑到了她身上。
“呜……”照泉忍不住地伏在她肩上。陈由己随即感到自己脖颈处湿了，也不知道是照泉的眼泪还是鼻涕。
陈由己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开始西沉的、变红的日头。
原来离了血月城，日头到了黄昏也会变红。她在血月城太久，几乎忘了这些事，以为离了血月城，就能永远地离了那无处不在的红雾。
摸了摸照泉溜圆的后脑，陈由己用温柔的语气说不温柔的话：“我听闻小法师是跟着玄真法师来历练的，这大约便是对小法师的历练吧。小法师生在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景象，怕是以后还要见呢。”
她怕了拍照泉的脊背，自称了阿姐：“小法师是苏州人么？”因着昭护寺在苏州，她便这样猜测，“阿姐娘亲也是苏州人，过去在苏州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小法师知道么？”
听到这里，照泉似乎是止住了哭声，吸了一下鼻涕，从陈由己肩膀上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
“那时候阿姐也还小，记得不清楚了，小法师能和我说说么？”
照泉抹了一把眼泪，又吸了一下鼻涕，这才道：“我也是阿娘告诉我的。阿娘说在苏州……我们旁边的那个县，曾经有过饥荒，那时候饿死了很多人，可是官差侵吞了朝廷赈灾的粮食，还逼着人缴税，便有好几人化魔了。”
说到此处，照泉已经不哭了，眼睛里重又点燃了对昭护寺的憧憬：“智严法师不仅带领高僧平息了这件事，之后还救济了灾民，灾民吃什么，寺里的僧人也吃什么，灾民如果没有吃食了，他们也就不吃。所以昭护寺才能成为大靖四大佛寺之首，才能最受百姓的景仰。”
“原来如此，阿姐只知道苏州有过饥荒，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呢。”
照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问：“阿姐，如果这里也有昭护寺那样的佛寺，会不会这里也变得好起来呢？”
正在此时，城中凭空而起一阵罡风，扶摇直上，陈由己不由地伸手挡住自己和照泉的脸。
待风散，陈由己见目之所及的那些狰狞尸体已经消失。
陈由己见玄真静立于原地，手中波动念珠，解释道：“入魔后，即使身死，仍有带魔气的魂魄徘徊难消，若是遇到妖魔宗人，那便犹羊入虎口。因此，贫僧便将这些入魔尸体净化，助其……”
未及说完，玄真竟生生止住，直视着前方，眼神凌厉起来。
然而前方仅仅一片破败衰颓。
既然目之所及无有奇怪之处，而凭她过人的耳力也还未有所察觉，那么就必然是炁的波动了。
陈由己不打扰玄真，她也调整吐息，去感知周围之炁的波动。
下一刻，一阵熟悉的波动，这波动陈由己感知得并不清晰，但对此她实在太熟悉了——是有人入魔之前的征兆！
“法师……”陈由己去看玄真。
“施主，怕是有人入魔了。”玄真答得平稳，但斩钉截铁，“贫僧需得前往，施主……”
“我和你一道去。”陈由己道。
“施主跟站在贫僧身后，若有危险，施主还请先护好自身。”一边说着，玄真一边将炁灌注于双足。
陈由己略一犹豫，便也调运了炁，跟上玄真的脚步。
照泉入了昭护寺已有一段时日，自然也学了修炁之法。他惊疑地看了陈由己一眼，一时没有说话，只默默跟上玄真。
陈由己一边跟着玄真，一边也感知着那道炁的波动，只感觉这波动的源头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几人脚步不停。
应当很快就到了。
就在这时，蓦地，那种入魔前夕的波动消失了。
荼毗：焚烧火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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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1 六道轮回分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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