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林早把雨披从电动车后座下拿出来搭好,等银岁穿好鞋跑下台阶身手灵活地往里一钻,直接启动车子开出家门。
中途途径桥边,昨天放尸体的地方。
虽然心知肚明尸身早被运走,她仍忍不住透过缝隙偷偷打量。
女人捞起停放时流出的液体并未被打扫干净,雨水一冲,扩散成一滩浅淡橘黄的血水湖泊,淹没碧绿的野草根,亮油油的。
像百科全书照片中的琥珀,同样包裹住一场死亡使它凝固在内。
“人死如灯灭,一死就什么都不剩了,所以岁岁啊,你记得人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小命。”
“地上还有一滩。”不算什么都不剩。
这才发现脚边草地上那抹不同寻常的艳色,他捏住车把手稍微使劲往前拧,艳色很快被甩在后头。
“啊呀,那算什么,等下午回来就被雨稀释得一干二净。”
“稀释?”咬文嚼字是她的爱好。
“盐融进水叫盐分稀释了,融到很多水里变成海,就彻底找不到咯。”他胡乱地解释道。
银岁去上学的功夫,继林携带礼物要上门原封不动地给人送回去,既然无法办成事,收东西平白落人口舌。
却没人开门。
陈酒罐老宅边的邻居提着从田里新摘的青菜回来,好心提醒道:“他一大早就被他儿子带去医院检查脑子,一直没回来,你想找酒罐下次再来吧。”
其实陈老窖早带着他爹做完检查,一时半会儿却回不来,因为——
他爹确实疯了。
检查结果未出来,但陈老窖脑子里已经已经有了定论并且深信不疑。
小鸡崽子似的跟他一起挤在玄关的姑姑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喋喋不休地虚声念叨:“老天奶啊老天奶啊。”看样子巴不得招来雷公电母把附身亲哥哥的妖孽劈飞。
明亮的led灯下,背对他们的老头笔挺挺地立在客厅中央,连背也不驼了,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唯有两只脚“砰砰砰”地一直跺地,用尽力气,震得墙壁都在抖。
混浊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正前方空无一人的角落,放声大哭,几分钟后哭声戛然而止,布满褶皱的面皮又耷拉回原位,双脚由慢转停。
没隔两分钟,他的哀嚎声忽然响彻房间,如泣如诉:“陈家列祖列宗嘞,快睁开眼睛看看这世道,你们走一走,把地里头钻出来的东西再踩进去,给我们一条活路吧,给我们陈家后辈一条活路。”
嗓音浑厚嘶哑,最后两句更是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气音,好像喉咙被什么卡住,然后……然后从前往后拧,像拧一个水龙一样,轻轻地旋转半圈,鲜红的液体立即喷涌而出,密密麻麻地溅满天花板。
周围的一切全部被迫粉刷了一遍,包括看呆了而来不及躲闪的两个人。
大半时髦的老太太一辈子从未如此狼狈过,膝盖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捂住脸歇斯底里地惨叫,满头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猩红,犹有热气。
陈老窖比她好点,尚能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双手扶墙,眼前一片空白,只觉得头顶的日光灯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硕大的光圈压得自己的骨头咯吱响,思绪与之相反,飘飘然地浮起来,没有实体失去眼皮,只能傻愣愣地看清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陈酒罐。
他倒下时身体超前,被转了半转的脑子带着脸仰面朝天,恰恰好与儿子飘在半空的眼睛四目相对,滴着血含着泪。
不知道对视了多久,旁边的老太太在此过程中嗓子被喊哑只剩下不受控制的颤抖。
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拍拍陈老窖的肩头,让他回过神来,没预料还能再听见一次的熟悉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忘了接小锋放学。”
小锋,陈酒罐的孙子,他的儿子。
分秒不停的老式挂表时针指向六,确实,小锋快到时间下延时课了。
浑浑噩噩宛若行尸走肉般走出房间门,陈老窖停止运转的脑子里面只剩下老父亲的吩咐,去学校接小锋放学,再——思维即将滑向深渊的一刹那被及时掐断。
别想了,至少现在不能想,接儿子放学要紧。
电梯指示灯亮起,沉重的金属门从中打开,楼底下撞见好友聊了半天嘴角还挂着笑的同单元住户随意抬起头,看见门外浑身献血、失魂落魄的壮年男人的一瞬间,寒气直往上涌。
“救命!救命!”
突如其来的呐喊倒把陈老窖吓一大跳,如梦初醒般转身狂奔。
他心里沉甸甸有石头压着堵得慌,嘴里嗓子眼充满浓烈的血腥味,似乎一张口五脏六腑就会难以遏制地变成烂肉呕出来。
不像一无所知的单元住户可以放肆尖叫,他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同时心里又实实在在地疯狂着。
来人啊,救命啊!
谁都可以,来个人啊,带着上好膛的枪,枪口不知道对准谁,但起码开一枪,把潜藏暗处的妖怪冤魂之类的罪魁祸首打得魂飞魄散。
……
等银岁放学,仍对昨晚楼下的疯子心有余悸,特地查验老爸的工作情况:“事办好了吗?”婴儿肥未退的小脸上挂着老成持重的严肃神情。
“没呢。”继林特意逗她。
闻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活像面前人干了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大事“你回去睡觉了!”
“人家没在,我有什么办法?别担心,他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今晚回不来。”
这才作罢。
果不其然,早上来时的血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忽视掉挥之不去的余味,光看郁郁葱葱蓬勃生长的绿茵,没人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喏,没骗你,水打棒过了一天就影响不到我们了。至于疯子,你妈今天不加班晚上在家,四个对一个怎么都打得过。而且不是我吹牛,就算跟他儿子加起来也打不赢你爸,两个人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吹抖得像蝴蝶振翅。”
她配合地乐出声。
车子行驶进院落,心不在焉刷小视频的银母三步并做两步地迎上去,上上下下把女儿打量过一遍仍不放心,蹲下来捧起软绵绵的脸蛋:“昨天晚上吓着了吧?”
“没有。”心虚地超大声。
继林笑而不语,提着水果去厨房洗。
“早知道你爸临时改夜班,妈就不加班回来陪你了。”本来没多少工作非得彻夜做完,原本想着躲一晚上清净,听闻昨夜风波后过不去心里的坎。
吵些就吵些,真出事了一辈子追悔莫及。
她下定决心,又抱了抱女儿才放开。
“妈妈,我想找秦雲玩。”
秦雲一家就住在隔壁,平时和她母亲秦婶子生活,父亲在外搞养殖渔业忙得脚不着地几个月回一次老家,哥哥秦霄年纪大点为了学习考虑现于市里的好学校住宿。
两家既是远亲又是近邻,互相看着孩子长大,银母放心地放她去但要求吃完晚饭再去。
简单填饱肚子,她快快活活地去隔壁敲门。
往日笑得灿若菊花的秦婶子一反常态没出门招呼,疑神疑鬼地左右扫视过一圈犹豫片刻才点头同意:“雲妹儿在二楼,岁岁你们先玩着。正好她爸邮来上好的鱼虾,一会儿我炸些做个零食拼盘给你们送来。”
银岁也不扭捏推辞,当即热情地拍手道谢。
“快去吧,看,你雲姐姐都站在上面等你了。”
顺着秦婶手指的方向找去,的确,二楼的窗边站着一道人影,霞光万道,把娟丽秀气的女生烧得锃亮。
恰好太阳拐弯,斜射的阳光被高大的树木挡住,她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变得晦暗不清。
要在彻底暗下来之前找到雲姐姐。
小孩子就喜欢乱给自己设定一些古怪的规则,仿佛不遵守就会遭遇灾厄,其实无关紧要。
比如紧赶慢赶地上去时发现雲姐姐已经被蠕动的阴影吞没,即使如此,仍不妨碍她露出昏暗的可爱笑容:“太好了你过来我终于有可以分享的人了。”
哪怕只有两岁的年龄差,对于一共没活多少年的银岁来说,雲姐姐分享的一般也是“年长者”内部流通的高级消息。
“是什么?”她特别期待。
秦雲没有先回答,坐到靠墙的榻榻米上,整个人离天边的夕阳更遥远,如同一头扎进海面那样有去无回地下坠,轮廓吸饱了水黑得越发沉重。
“是昨天捞上来的女人,我看过她你看过没有?”
“没有,他们不让我去看,今天上学的时候路过只剩下一滩水。”
“我妈也不让我看,但我还是在昨晚上看见了。”
想到家人的话,银岁疑惑不解:“不是昨天下午就被运走了吗?”哪里来的晚上?
“嗯哼,其实她没走,”快说到关键处,秦雲带着点得意地瞟了眼不谙世事的小妹妹,自觉有义务带跟班了解一下真实的世界:“但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得见。昨天晚上她一直走过来走过去,估计每个人的家门口都路过了一遍,但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只告诉你哦,因为你以后要跟着我成为主角团一份子。”
“那、那今晚还能看见吗?”
秦雲站起来,紧缩的黑沉沉的轮廓重新张开,指指窗外:“她已经跟村子黏在一起没有形体了,现在,她无处不在。”
“她溶解到村子里面了。”使用“溶解”复述单纯是因为新学的词语听起来特别有文化。
“也可以这么理解。虽然她你错过了,但还有很多个你可以见的,等天再黑一点我带你去。”发现小妹妹畏惧地瑟缩了一下,秦雲补充道:“隔远远的看而已,不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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