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成预备结束他最完蛋的一天。
他哆嗦着手从内兜翻出四方的红烟盒,如饥似渴地塞进嘴里,水和饭救不了不愁吃穿却失魂落魄的男人。
火苗不安分地在穿堂风中来回跳跃,黄中泛青的脸跟着忽明忽暗,昏花的眼睛里头也有热气在冒,熏得眼眶通红。
蛇吐信子般,在烟被两根手指夹着暂时脱离唇瓣,空荡荡的嘴巴大大地吸气,发出绵长的“嘶”音,混进灰白的烟雾与其徐徐上升。
从很久以前开始,发生的不幸就像多米诺骨牌般不断码下去,一块接着一块,直到第一块向后倾倒,从前往后,牵连着最后一块生命仰倒,现在它依旧躺在地上,冰凉的尸体停放在他冰凉的双脚之间,涣散的瞳孔直直地对准烟雾中朦胧的脸。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一定不都是我的错,该死,真该死,就倒了一次霉醉了一次酒而已。
妻子前些年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哭着闹着要离婚,谁知道呢,新婚燕尔,喜得贵子,襁褓里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啼哭,狠心的亲妈却不哄,她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像吸气漏气的气球,连日的怨念最后进的比出的多,谁知道呢,当时她真的生气了,明明之前还算通情达理。
老母亲含辛茹苦地给他养大,哪有儿子把妈拒之门外的,她不是才当了妈吗,怎么不知道体谅体谅丈夫的拳拳孝心。
想起来女人尖利的骂声和哭诉,最后是漠然阴凉的目光,他晃了晃脑袋难受得厉害。
摔门声震耳欲聋,搞忘记是谁先退出房间又是谁独自坐在床边,吵架的两个人停止了无意义的争辩,意识到沟通无用的事实。
谁知道呢,平时好好的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了,一口咬定要带走他的儿子。
“儿子儿子儿子,你老王家就了不起,从我肚子里一爬出来就完全变成你们家的了。我可是记得,你们怎么把我当成下崽的动物,动物!这么想要啊?自己生啊。我不会再变成一次动物,就这一次。”只有一次。
女人站起来,吊灯晃动的阴影盘踞在面无血色的脸上,他们分别有不同的脸。
一个永远蒙在烟雾中路看不清楚他他看不清楚路,一个直愣愣地挺在黑暗里像睡着了,可等一挪到阳光下,他又会发现妻子疲惫的双眼始终怒目圆睁。
女人看清楚自己的路,把看不清楚的迷雾扔到他头上,转身就走,步伐越来越快,怀里抱着他的儿子,老王家的独苗苗。
没了。
前些日子她以高高在上的口吻发来通知,去给儿子改名。
仗着一时之利挟持走了珍贵的人质,然后没给任何时间就要撕票了?
老母亲知道了还不得闹翻天。他们家的天最近简直翻来又覆去,父亲在的时候母亲温柔和蔼,父亲一死就像吃到肉的绵羊,立马无法忍耐只吃草的日子了,她饥肠辘辘,几十年来的草忽然不管用了,嘴唇翁动,必须要嚼点什么。
到嘴的媳妇跑了,那可是心心念念的肥肉。
“儿啊你没有个体己的人在身边妈放心不下,妈要是看不到你完成婚姻大事妈死不瞑目。”
不是的,她真正想说的是:你爸把我嚼了很多年,妈被嚼的只剩丝丝缕缕的纤维,妈老了虚弱到必须补充生肉的时候,你给妈带一块肉,临死前我好歹过一次嘴瘾。
王敬成也饿,和母亲时而发作的不同,它更会潜伏,爆发起来叫人猝不及防。
“我只是一时糊涂,喝醉了酒看走眼,她身上的裙子我妻子也有件一样的。”他哪里仔细分辨过女人家的装束,就记得黑颜色红花图案。
那天女学生来找他签字。
快放长假了,一看那女的签完字就要出校门去跟哪个毛头小子约会,化着妆背着小包。
“同学你等我找找源文件。”
她先把手撑在桌子上后面好像觉得不太好就平放下去,等的过程中感到无聊,便自以为隐蔽地移动桌下的脚。
硬质的鞋底抵住办公室的地面,缓缓抬起来,小腿肌肉绷紧,过了一会儿再放下,然后重复以上动作,自创了和缓而疏解困意的抖腿慢动作。
款式时新的裙子花纹却是旧的,受文艺复古风格的影响,和十几年前的流行相差无几。
他边慢悠悠地滑动屏幕,余光中黑色的幕布褶皱时多时少,鲜艳的小花图案上下纷飞。
一节大课正好结束,教学楼那边刚下课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走出来,闹得人头晕。
哦,头晕的原因可能还包括昨晚心情不好喝了酒。可能来办公室之前也喝过,他记不太清。
翻文件翻到前妻的头像,也是花花绿绿的,俗气。
旁边裙子上的图案万花筒一样转开了,女学生偏过头专心致志地听楼底下的闲话,也许在找男朋友过来没有,一时不察没注意收敛解闷的小动作,真的开始抖腿。
你——
她错愕地倏忽扭过头,没有说话但眼睛里明晃晃地质问着完全没预料的冒犯。
尖利的女声再一次响起来了,比前妻吵架那次还高亢。
毕竟她年轻,能敏锐地感知到上风口传来的危险味道,以及及时做出反应。
就是这样,事情忽然就完蛋了。
没人相信这番说辞,因为他离婚多年,这也是为什么他反复想起来前妻的原因——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从前往后,从第一块开始倒塌。
“嘶。”王敬陈深吸口气,如痴如醉。
生,他不能决定,一睁眼就活在这里根本没有转圜余地,也如前妻说的一样肚子里面爬不出来孩子。
但他能决定死。
有些人天生就容易饿,从呱呱坠地起就无师自通地学会囫囵吞下某个人的血肉奶水,自知要走了还不忘记带上些食粮。
不管是谁,谁的共沉沦于他而言是一顿大餐。
“你给妈带一块肉,临死前我好歹过一次嘴瘾。”
一根烟不够,还要再来一根。
王敬成朝着厨房走去,第二根点燃以后左邻右舍现在有谁在呢,反正左边的邻居肯定在。
他听见左边的邻居在跟家里人打电话的声音,心满意足地露出微笑。
“放长假肯定要回去,带不带小林啊,你等我问下她,她可能想回她家耍,可能我们去她那边耍一天在我们那儿耍一天。不用急着买菜,每次都吃不完,好好好,有需要的东西提前给我说,顺带带过去,我马上去超市——等一下,你——”
似乎被对面挂掉电话,他意犹未尽地想再说些话,却没能说出口,因为被拌到在地。
火苗窜出打火机口,王成敬的眼睛被染的更红。
夕阳西下,回光返照。
时间来不及了。
正好迎面撞上为了接听电话而毫无防备的隔壁屋邻居,顺便从他身上拿到钥匙打开了这家房门的银岁没有犹豫地推门而出。
依旧如踩在软泥上般悄无声息,因此直到她走进厨房,沉浸于自己世界的王成敬都没发现这位不速之客。
给走廊打电话的男人留口气是正确的决定,在有老式煤气罐前面举打火机的人明显可疑许多。
按照常规,她要先查探情况,仔细斟酌话术劝说事故参与者们别做引火烧身的傻事,做长线任务般去满足环环相扣的任务要求,以此来完成某场心愿达成仪式。
“咔,咔,咔。”
在楼房以外,树林中的脚步一刻不停地靠近,以及树木们的提醒。
时间来不及了。
王敬成终于注意到闪进房间的半个人影,头也不回,拿着打火机就大踏步往前走。
银岁脱口而出:“等一下。”
不起作用。
打火机、煤气罐、疯狂的点火男人、可怜的邻居,连在一起恰好组成伐木工焦黑外表的逻辑链。
如果阻止事情发生……现在也只剩下一个选项,别的没有机会分析出来。
他们相隔几步,男人离危险源比离她近多了。
“求求你不要死,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是,我不是故意偷溜进来躲在你衣柜里的,你能不能别不理我。”眉头一皱,她就开始乱喊。
别管是不是真的,乍一听很荒谬的话你总要忍不住看热闹吧?
神经病。王成敬下意识扭头寻声望去,厌恶之情僵在脸上。
走过来好吗,真的要来不及了,伐木工估计快过来身边。
“**有什么用?”
“我给你钱,我们结婚,我家的钱都给你,只要你喜欢我。”
火苗灭了。
被一打岔,不顾一切的冲动消减半层。
王敬成自觉比来人高一个头,他闲暇时多有健身,颇为自信,于是肆无忌惮地走过去,想接着质问。
多好笑,前后两个女人扯着嗓子忙不送地离他而去,在伤透心时忽然冒出来一个上赶着的,也许该处以极刑,或者抓紧时机细嚼慢咽用于延长人生的希望。
银岁正有另外的打算。
台面上有刀,感谢他下完厨房不收拾和随处乱放的习惯,每个进来的客人都能自取自用。
“你?你——”他神经性地发抖,伸手要抓,对面人不躲反迎过来,抬起两只手微笑着似乎准备搂上去。
躲在门后的另一只手上的刀刃沾着上次没洗而今凝固的番茄汁,银粉相间,闪闪发亮,恍惚间让王敬成以为是一面女生用的装饰镜子。
他的脸映照其上,在某个瞬间,蓦然清晰。
就这样,赶在事情无法挽回之前,王敬成也被绊倒,比邻居严重的多,重伤不治、身亡一气呵成。
在刀进去他咽气前的间隙里,高大的伐木工手下不留情地举起斧头重重砍下,带起一阵凉风,陷入土中的银岁被吹的下意识眨动被刮疼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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