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被搅动,水下有生物在“啵啵”地咂嘴。
她睁眼的时候,天空没有太阳,或者说太阳巨大到挤满苍穹看不出轮廓。
浓稠的日光融进泛白的混浊污水,一滩一滩地扩散,水中央是不断翻滚的鱼,它们把水带上岸,天空又将它们从逐渐**的身躯中抽取出来带到高处。
池塘?
哦对,家里是有一个池塘,它从远处的马路对面生长进院子,围墙被推倒不知所踪。
占满水面的鱼头鱼身在脚下拱起、沉底,水面搅起密匝匝的浮沫,无论水上、水下,无数张湿漉漉的鱼唇持之以恒地啃食空气,开合声此起彼伏。
鱼太多水太少就会缺氧缺食,为此已经有部分勇敢者前赴后继地跃上大地。
原本该照顾他们的大人们出门去务农了,土地是农民真正的栖居地,白天爷爷奶奶就扎根在那里不轻易挪动地方。
饲料还有充氧棒在哪?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要不要捞些鱼上来,起码不至于全军覆没……
万一好心办坏事了怎么办?反正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算了,能补一点是一点,她全力跑起来,在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塘埂上面找可能会存放鱼食打氧气工具的地方。
“岁岁,过来。”
“妈?”
“妈,你在哪?”
身后依旧是水泥地的院子,前面变成了池塘,从中间一条狭窄的土堤像刀一样将池塘劈为两半。
她听见声音就从土堤跑回院子,客厅门敞开,里面空无一人。
在此过程中,跳上岸的鱼和在岸上死去的鱼数量达到惊人的程度,等想再倒回去时已经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入目是墙角垒成山的鱼,掉落的鳞片冰冷地发亮,尚有余力挣扎的弓身跃起,露出粉白的溃烂的肉,砸到同类堆叠的躯体上。
水里、地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失去生机或尚在弹动的鱼。
胃部忽而传来尖锐的抽痛,手掌按压下,那块温热的皮肤起伏着,似乎也有同样渴望氧气的濒死的鱼在跳动。
在人吐出来前,梦境先把人吐回现实。
浑身一抖,她在浓稠的黑夜中真正睁开双眼,熟睡的猫突然被惊醒那样瞳孔扩张。
从正门门外门缝跻身而出,银岁环顾一圈:
懒人榻榻米上隆起一团,是纪寻今。
他因为二楼气味浓度超标今晚被迫睡在这边待客厅,睡前没关投影。
墙上的电影播放到猎枪被扣动扳机,子弹正中猎物眉心的一刻——原来除正屋客厅外还有投影仪。
一个抱枕歪倒在榻榻米边上,上面小猫的笑容因为角度翻转变成带点轻蔑的哭脸,小猫由亮片缝制的粉红色裙摆被电影中的夕阳余晖映照得边缘更红更亮,底部又是透明的白。
光芒随情节推动有所消减,猫脸似笑似哭的嘴角弧度不减半分。
噩梦时汗湿的手脚此时发凉,银岁悄无声息地过想把它放好。
左手刚抓住一角提起来,猫脸歪着脑袋朝上睨她。
做工精致的抱枕连背面也有亮片,转过来是层叠的波浪,依旧白里透红,亮闪闪宛若鳞片。
墙上的微缩世界时间来到翌日清晨,赤红的火球爬升,照耀遍野的横尸与世界之外的海浪。
手指刺痛,海浪开始起伏,鳞片在鱼的腮部般张开合拢,呼吸呼吸呼吸。
手下意识撒开。
棉花枕头掉到地上弹起,惊动了背对的纪寻今。
他一扭头就直面浑身白衣脸色苍白的银岁像刚飘过来的纸人立在自己床头,呼吸停滞一秒,直到眼睛适应光线看清全貌才缓缓开口:“你脸色不太好。”
“有动作跟着刘叔回来了。”它爬到了我的梦里,刚才咬住我的指头。
“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紧张起来。
“喏。”
鳞片首次展开时没来得及避让划开的伤口,细长一条,其实不严重。
她简略把前因后果说了又食指朝天展示,血液渗出来,收回时忽然闪烁了一下,并非莹润的水光,有实有形。
半边鳞,另外一半扎在肉里。
她怕他找不到,特意指了指:“这儿。”
纪寻今却依旧找不到,根本就看不见,对此解释为它的影响力有限尚且没有扩散到周边人。
“得找刘叔问问,毕竟是他带回来的。”
“嗯,稍微等下,我把它先弄出来。”她怕伤口类似水痘具有感染性,随便抽了几张纸包裹住再往外扯,比想象中深入,能感觉受牵连的肉一起被往外拖。
“可以不用管,等结束自己就没了,现在还没变成现实。”
“晚了。”
她两眼一闭直接连根拔起,鳞片完整形态和鲫鱼身上的一模一样。
主屋和客居相连一条长走廊,照明全依靠嵌顶的声控灯。
两个人穿过去,身后先亮的灯亮着前面还没有亮,细长的影子趴在脚下,时有时无的风声如泣如诉。
纪寻今先进去了,她等在门外。
“刘叔怕再传染给你先走一步,不过他刚才接电话了,说估计新空间就是冲你来的,从进程来看大概率要过几天,到那个时候很多小队会一起进去。”
“什么时候走的?”
她思考是否上一任宿主前脚刚走,自己再做的噩梦。
“刚回房间就跳窗走了。”
“……”老当益壮。
“任务信息发过来了,日期暂定下周三。”
“打不开。”
“你新手期没过,平台不让,我截图给你。”
保险起见,他们后半夜都窝在客厅里。
经过一打岔睡意全无的银岁躺着偏过头看重新上演的猎人剧情。
“对眼睛不好。”
纪寻今说完,伸手拿胖海豹玩偶塞到她脑袋后面,把视线强行扶正了。
“有一点好奇,你从哪里找来这些电影的?”
一个比一个稀奇古怪,属于正规平台放不了三分钟正片的限制级。
她怀疑过是他们参加任务时候的记录影像,后面发现太假了,血浆都是黑的,怪物咬人和嚼□□糖没什么两样,眼珠堪比乒乓球,平均每两部要被打飞出去一次。
而且演技奇差无比,说话像烫舌头,尖叫的时候恨不得把嘴巴裂成两瓣露出肺。
“有些老碟片店会卖。”
气喘吁吁的女人被一个三明治面包片贴在脸上,下一秒倒头就睡。
“她死了?”
厕所里,老头刚脱裤子,埋伏在水肿的马桶揣子忽然起跳,棍子朝上,老头猝。
“他也死了?”
看着看着,银岁的脸上浮现出几丝敬畏。
更令她敬畏的是,旁边人昏昏欲睡了。
“不想看了吗?”
“你看吧,我看手机。”
纪寻今在睡觉前关掉投影仪,打开夜灯。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很平稳,平稳地倦怠着,无论故事里的人多歇斯底里都无法打动坚持捧场却漠不关心的看客。
就像血光泼洒到身上,熄灭屏幕立即荡然无存。
“喜不喜欢香烟味,寺庙里那种。”
“还好,如果你指的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才想起来……”
精雕细琢的小香炉升腾起渺渺的烟雾,在眼前盘绕、消融。
“这样腥味应该能压下去点。”
银岁后知后觉,他把窗户打开应该也是为着散味。
然后恍然大悟,他闻不到。不然就会明白自醒来后房间里就没有半分鱼腥味了。
“好像是,”她重新躺回原位,垫子被挪到身边像平原上突出的防御工事:“谢谢。”
第二场梦在两天后。
依旧是很多鱼,失去了陆地的缓冲,只剩下一条堤,避无可避。
它们全涌上来,冲垮塘埂,但她被一艘漆黑的木舟接住了,阴恻恻,没有太阳月亮灯火能将它照亮——木舟化为新的岸头。
地板是软的,因为上面铺了地毯?
“岁岁。”
听到熟悉的声音,一切当即变得轻如鸿毛,轻飘飘略过脑后,而遥远的呼唤如泰山拦路,不翻过去只剩死路一条。
“妈?妈!妈妈你在哪!”
过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哪怕把有限的空间反复找了个遍也不见声源。
她甚至到船边附身寻找,忍着恶心一寸寸搜寻过汹涌的鱼群。
一无所获。
在船里面?她调转方向,望向脚踩的地方。
船身黑得诡异,黑影细细密密地织补,没留下一点可供光芒栖身的孔洞,包括目光,所以她除非蹲下去用手摸,永远不能仅凭视觉判断船里有什么。
丝丝缕缕相缠的……头发。
“岁岁。”这一声里忽而听出来泣音。
“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也?’答曰:‘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
齐国王后与君主有约,君主后来背弃承诺,其郁郁而终,死后化禅终日嘶鸣。
她来找我来了。
银岁跟纪寻今撒了蒙太奇式的谎,裁掉最后一页内容将母亲身故的原因遮盖成了愧疚。
愧疚的怎么会是她呢。
那页无星无月,浴血的女人眸光熠熠,她走过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一定接你走。”
有些人说爱人需要决心,其实被爱者也需要。
倘若她有掏肠挖肚陷己身的决心,被爱者就得有冷眼旁观她一分为二面无全非尸身的决心。
受之有愧,就只能受愧。
银岁前不敢受约,后不敢履约,恍惚中,倒地的身体腐化为森森白骨,它站起来,凹陷的眼窝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岁岁。”
妈妈一定接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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