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笑陵与世子二人回到王府的时候,已接近酉时了。
王府后门虽小,但也是华美精致,平日里守门的侍卫却不见了踪影。他们二人远远看见,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蹊跷,便下马急行入府。
门一推开,二人奔向内院。刚入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残尸!大多数为小厮、丫鬟,还有一些侍卫与黑衣刺客的尸体。见到曾经熟悉的身边的人都成为了冰冷的尸体,沈笑陵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意,却一时间又找不到敌人来抒发!
门墙柱上,满是刀剑痕迹;草木宫灯,处处惹上血迹。昔日热闹王府,空余寂寥魂灵。
朱孝成眼眶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情绪不停翻涌。被遍地的血气一激,喉咙深处久违地传来了一阵作呕的感觉,现在的场景就跟当年一样。他又奔跑起来,脚步踉跄着往前厅去,沈笑陵皱着眉头紧追其后。
一进厅门,只见主座之上瘫坐着一名锦衣男子,失去了灵魂的高大身躯,就像没了骨架一般佝偻起来,金线云锦织就的华服浸染血色,因为已有一段时间了,这血色早已发黑,他腹中被一柄长剑穿透,这把剑将他钉在了雕花木座椅上,此人正是安王——朱允琪!
朱孝成虽然内心早有预料,但是一见到这幅情景,仍觉得在梦中一样。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向前,脚一软便跪在安王遗体面前,泪水瞬间涌出,想要伸手向前又怯然,他的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许久后才沙哑着颤声轻喊:“……爹?”
他的手轻轻触到父亲膝头,本该有的温度早已离开,他只觉得所触及之处冰冷,一点也不像从前。他的手抓着父亲的衣袍,慢慢用力收紧,手上震颤,青筋爆出,力大似要抓破安王的衣衫。
沈笑陵看清了安王腹中的长剑,此剑的剑柄处镶嵌着金线勾勒出的细叶形状的玉石,未被血污覆盖到的剑身冷冽如霜,这正是安王自己的佩剑——叶寒剑。
霎时间,朱孝成的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但是还未来得及抓住,便又被瞬间涌上的恨意覆盖。
“……这血海深仇,今生必报!”朱孝成双目赤红,气血翻滚,内息不调,大悲大恸间嘴角竟溢出了一丝鲜血!他抓着父亲的衣袍,无力跪坐于地,眼泪滴落在地毯、衣衫上,沾染了点点滴滴的深色印痕,喉咙中哽咽着不甘又愤怒的声音。
沈笑陵性子单纯,年龄相近的朋友少,孤身来到这世间后,跟他朝夕相处了这许久,早已将他当做是似亲似友的存在,眼见他伤心不甘,自己心中也被揪起似的,一阵阵地疼。沈笑陵快步向前,轻轻地伸手将他抱住。
朱孝成感受到身后的暖意,想要驱散手上的寒冷般,回头紧紧搂住沈笑陵的腰肢,将沈笑陵后背的衣服都抓得皱起。朱孝成把脸埋在他肩颈,只这一瞬间,沈笑陵肩膀处的衣衫便已湿透。
沈笑陵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要跟我走么?”一同报仇雪恨后,从此脱离尘世外,只赴逍遥游。
世子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不过手间的力道却加大了。朱孝成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桂花酒香,又因为一时间情绪起伏大动,忽而昏了过去。
沈笑陵感觉到身后的手臂无力地滑落,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检查他的身体状态,确认他没有大碍后,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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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朱孝成一睁眼,便看见从小到大见惯了的蜀锦床帐,身下触感也是熟悉柔软的床铺。
他脑海昏沉,一时之间竟恍惚了,而后昏睡前的记忆又暴风般涌出,血腥气和尸体的模样挤满了他的脑袋,好不容易平静的呼吸又急促起来,朱孝成一把掀开被褥,还未穿靴便直冲出卧房。
安王府中只有正厅与世子房中亮着明灯,其余地方都是黑灯瞎火,一片死寂,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刚踏入院中,他见到院中满地残尸被人草草收拾过,原本正厅中残留的侍卫小厮丫鬟的尸体也被抬出,摆放整齐,都被盖上了被褥或长布,有些人是三三两两共同被盖着的,想必府中除了世子身上盖着的被褥之外,都被拿出来披上这些可怜人了。刺客的尸体就被草草地露天堆在墙角处。
朱孝成气喘吁吁地穿过铺了满地的故人,跑入正厅。沈笑陵已将安王的尸体放于地面,帮安王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朱孝成远远地看见安王盖在了锦被下,他有些苍白的英俊脸颊还未被覆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沈笑陵跪坐在旁擦拭完安王的剑,收入剑鞘,摆放到他身边。
“阿陵……”沈笑陵听见他微弱的沙哑声音,回头望他。
世子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呼吸急促,似要说什么,开着口却发不出声音,曾经汹涌的眼眶这时倒是干涩得很,好像昏迷前就已将眼泪流尽了。
沈笑陵心情复杂地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块甜饼,招呼他过来吃:”你睡了这么久,已经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填一下肚子!“
朱孝成缓缓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坐在地面上,平日里坐姿端正的腰背像被重物压塌一般。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着递到嘴边的甜饼,咀嚼了许久,吞咽太急,他一下子被碎渣呛到咳嗽不止。
沈笑陵手头没有水囊,只得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轻轻抚拍着他的后背,让他就着手喝了一口。
这一口桂花酒入喉,一点也不烈,清香醇厚,留香许久。朱孝成初次饮酒,明明才喝了这一口,他却已双眼迷茫,似醉非醉,只觉得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噩梦,他内心颤抖着期待噩梦过后能够醒来。恍惚间他又想到,原来阿陵每日饮用的桂花酒是这般滋味的。
酒香使他情绪稍微缓解,虽然时间能让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但这痛苦定将如同暗流潜藏于水下不停翻滚搅动,每次想起都难以平复,成为一生的执念。
此时,沈笑陵远远听见了众多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王府门口,便告知了他。
朱孝成摇晃着站直身子,拿起安王的佩剑束在腰间,任沈笑陵为他寻来靴子、整理衣装,哑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外头众人见大门洞开,门口又无人可通传,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陆续自行走进王府。来到了内院,几个胆小之人惊呼了起来,在见到站立着二人时又堪堪收住了声音。
这群人的首领身穿蓝色蟒袍,是一位宦官。他正是御前最受宠的宦官之一,名叫王如喜。
王如喜见到王府中这番情景,目光闪烁,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在进内院时远远瞧见少年面相与早年所见的安王相似,心下了然此人便是安王世子。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先慰问了几句。
王如喜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卷金黄色的卷轴,缓缓打开,清了清嗓,说道:“安王听旨……”
因宣国太祖皇帝不喜见人下跪,早就下令免除了跪礼,所以二人只是微弯腰颔首行躬礼。
沈笑陵听着王如喜讲了一大段话,脑海中自行划去那些冠冕堂皇之语,大致理解了意思:近年来边城常有战事,为保边境百姓平安,需要派安王及越王速速前往镇守。
安王如今已被刺杀,这镇守之事自然落到了世子头上。
沈笑陵听着不禁皱起了眉头。世子痛失怙恃,却被逼着离家镇守边关,这一去不知多少年后才可还乡。
世子面色平静地上前领旨,只是憔悴的神色和通红的眼眶出卖了他,他的心绪并不像看起来这样。王如喜看着他,似有不忍,便细声道:“世子殿下若有甚操持不定之处,咱家或可帮助一二。”
朱孝成婉拒了宦官的好意,又客套了几句,便将众人送出了王府。
沈笑陵跟在背后看着他的身影,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安王,一眨眼后又恢复原样。经历了这样的惨事,又即将面对残酷的战场,少年被残忍地撕扯成长,偏离了他原本应该有的模样。沈笑陵微微垂下颤动的眼睫,决定了至少在这短短的几十年里,要好好地陪着他,不愿再看到他伤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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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沈笑陵与世子十分忙碌,一同操持着王府上下的事务。将众人下葬后,又为下人家属分发了慰问金,二人一路奔忙,很难才能挤出进食的时间。奇怪的是,原本连绵不断的刺杀停止了,再没有刺客出现。
他们二人正叹着府中将要无人打理的时候,想起了因在城中购置房产,且当日休沐,而逃过一劫的管家,便带着礼物上门。那管家见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害怕回到府中受牵连,意欲请辞,却耐不过二人的真切恳求,最终答应了在二人离开后帮忙打理王府。
沈笑陵在离开临川城前,悄悄去酒肆买了十大坛精酿的桂花酒,拍开一坛酒舀出来灌满了酒葫芦后,便封好了偷偷装入储物袋中。
朱孝成带了足够的银票供路上使用,留了许多给管家后,备好物资,二人轻装上阵,御马驰行。
此去路途遥远,从东南往西北而去,几乎是要跨越大半国土,故而用时较长。路上偶遇了几波匪徒,二人为节省时间,多数是潜行而过,实在躲不过时,亦不惧一战。这一路下来,不仅是沈笑陵,连世子自身的武艺也有增长。
二人昼夜兼程,为节省时间,除了补足物资之外都没有入过城池,一路上跑死了几匹马,如此紧赶慢赶,却也耗费了三个月才抵达边城——断水城。
断水城,顾名思义,是水流断绝之地。因为宣国地势为东高西低,有一条大河自东向西奔腾万里而来,止于断水城外,此城故而得名。
二人在城中找到守城将士询问后,了解到军营在断水城西南约二里处,再次策马前行,抵达军营之时是夜晚。
军营入口的一名将士查看过圣旨、任命书与官印后,将二人领入附近的营帐中等候。沈笑陵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块干巴巴的面饼,一分为二,将大块的喂到世子嘴边。
二人已经大半日不曾进食,此刻都早已是饥肠辘辘。朱孝成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接受投喂。
不多时,有数位将士进入营帐。带头者须发半白,目光如电,一袭深紫武官袍,右腿微跛,却仍然行动迅捷,此人是驻守断水城的烈云将军——葛流。
葛将军虽然听手下通报的时候已经知晓,但是看到现在的安王时,目光还是微怔了一下。他稍软了神色,语气平缓地说道:“安王殿下远道而来,着实辛苦,末将已命人备好食物与热水,请随我来。”
二人一路上不停赶路,条件艰苦,已有很长时间没有沐浴了。问候众将军之后,便跟随葛流等人一同前往军营中心处的大营帐群,一路上偶尔有交谈。
沈笑陵跟在他身后一步远,一边听他二人交谈,一边扭头看看这里、看看那里,他未曾来过军营这等地方,不免有些好奇。
军营中的将士身姿挺拔、孔武有力、眼神坚定,目前虽然战事吃紧,不过将士们的日常训练生活并未有明显影响。
他听着葛将军和世子的谈话,得知相比起临川城,越王领地——越州城距离断水城更近,所以越王世子已抵达军营有一个多月了。
沈笑陵暗暗想道:怎么来的是越王世子?莫不是也像阿弟一般,家中遭了变故吧?
他忽而留意到,不远处的一顶大营帐前,有一位锦衣少年驻足,正望向这边。此人面色白皙,俊朗非凡,剑眉入鬓,长相轮廓同朱孝成有些相似,身量也与朱孝成相近,应是同辈的越王世子——朱孝景。
朱孝景轻摇折扇,看着远处未曾谋面的堂兄,眼中似有了然。黑白分明的目光流转,仿佛能够隔着兔子面具对上沈笑陵的双眼,对视的一瞬,他忽而勾唇一笑。
沈笑陵不自觉脚下踩歪了一步。自从见到朱孝成的第一面起,就没有看到过世子的笑容,今日见到与阿弟相似的人对他笑,有些恍惚地想:若是朱孝成未丧考妣,是否也会有这样的笑容?
朱孝成余光注意到沈笑陵的不自然,顺着他视线所在之处看去,见到越王世子后,略一颔首示意,然后便目不斜视,跟随葛流等人前往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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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抵达了被分配的营帐后,因为还未洗净不便上塌休息,沈笑陵便一屁股坐在凳上。他看着朱孝成解开衣衫,突然想到现在没有专人服侍他了,于是等他入桶中之后,走上前去为他洗发。
沈笑陵缓缓解开他的玉冠,双手轻柔地梳入他发中,蹩脚地为他按摩梳洗,又示意他闭眼,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锦帕,沾水后为他洁面,之后才想起要束起袖子,准备为他擦洗身体。
朱孝成被他按得眯起眼来,他的力道刚刚好,虽不甚熟练,手法生涩,但因这人肯为他做这些事,世子多日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他按没了。朱孝成睁开眼,抓住他的手腕,看着面具上的兔子眼睛说道:“我自己来吧。”
沈笑陵嗯了一声,抽出手腕的时候,细腻的皮肤被世子手上的茧子摩挲到,他敏感地一抖,瞄了一下朱孝成已看不出情绪的双眼,脚软了一下,自己却不知是为何。
将脏衣服堆放到木盆中之后,沈笑陵百无聊赖地坐在凳上,等着朱孝成洗完澡。
朱孝成洗完澡后命人换了热水,坐到塌上擦拭头发。沈笑陵正想要接过毛巾帮他擦头发,却听到他说:“阿陵先沐浴吧,我自己来擦就好。”说起来有趣,他们二人总是各叫各的,你叫我“阿陵”,我叫你“阿弟”,两个人都自得其乐。
沈笑陵便走到浴桶处,试了试水温,水温正好。
他褪去衣服,拔下木簪后,一头乌发层层滑落。
这三个月曝晒的阳光,都不曾在他身体上留下痕迹。无论是谁,看到这副身体的一瞬间,都不会在乎这人的脸是美是丑,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足够吸引。
朱孝成擦拭着头发,看见这一景象后,热气上头,像被烫到了似的移开视线。
二人梳洗完毕后,一同坐在塌上。营中条件没有比旅途上好太多,也没有王府中那样的精食。不过好在他们现在已经吃惯了普通人家的吃食,而且饥饿了许久,用膳时虽然不至于狼吞虎咽,但也比平常稍快些。
想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吃到点心了,沈笑陵有些沮丧,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桂花香气在营帐中弥漫起来,朱孝成看了他一眼,问道:“可否给我喝一口?”
沈笑陵晃了晃剩余不多的酒葫芦,大度地塞到他手中。
朱孝成就着他喝过的地方缓缓喝了一口,桂花酒清甜,一如在他身上嗅到的气味,朱孝成没忍住又喝了几口,此时还剩余一点,便放回他面前。
沈笑陵看他给自己留了最后一口,吃吃一笑,仰头将剩余酒液饮尽。
二人用膳过后,沈笑陵唤人来收拾了桌子。待人离开后,他就像被抽去骨头似的躺倒在塌上,一边翻动了几下,一边和衣钻进被褥之中,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他的面具仍戴在脸上,很自觉地占据靠里的位置。
朱孝成看了他一下,也钻了进去。
“阿陵好像从来没有在我面前睡过觉。”朱孝成侧躺着看他,他正向着床内侧睡,被褥停在他腰间,那是个山谷一样起伏的地方,他的亵衣有些松了,露出了纤长白皙的后颈。
听见朱孝成说话,沈笑陵翻过身来,伸手抱住他脖颈,凑近笑道:“陪你睡。”
沈笑陵顿了一下,随后又开玩笑道:“阿弟要是想看我睡觉,我以后天天陪你睡。”
潮湿的呼吸近在咫尺,身边的这份暖意一直烫到了心里。朱孝成看着他的面具,想要说话却又放弃,缓缓伸手握住他腰肢,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入手的一片柔韧触感,没忍住捏了一下。
这一下正巧掐在痒痒肉上,沈笑陵一边笑一边抖,报复似的抬手捏他的脸。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无论是在这遥远的外乡,还是在这尘世中,朱孝成的身边就只剩下沈笑陵一个了,他用力抱紧了沈笑陵,感受着亲密的体温,他们之间不知何时起已能变得如此亲近了。
不多时,疲惫的二人便相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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