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春雨绵绵,将整座白蔼山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
竹舍窗外的天色灰蒙蒙的,细密的雨丝斜斜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山间灵植在雨中舒展枝叶,贪婪地汲取着天地间流转的浓郁灵气。
防护阵法在雨幕中泛起一圈圈柔和光晕,如涟漪般向外扩散,将外界的寒意与嘈杂尽数隔绝,只留下满室安宁,以及两个孩子之间细碎而温暖的对话。
谢令璋趴在窗边,小小的身子几乎要探出窗外。他伸手接住从竹檐滴落的雨珠,冰凉触感让他微微一颤,却仍固执地望着远处被雨雾模糊的山路。
“阿辰,父亲今日不会来了。”谢檀放下手中那本已被翻得起毛的《基础符箓详解》,走到谢令璋身后,轻声说道。他的声音尚带着孩童的清脆,语气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
谢令璋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先生说不定已在路上。这样的雨天,他或许会撑着他那把青竹伞……”
谢檀轻轻摇头,将他从窗边拉回:“都快午时了,父亲若真要来,早在破晓时分就该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不在这样的雨天赶路。”说着,他已走到桌前,熟练地摆好碗筷。灵米饭蒸腾的雾气在竹舍内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谢令璋默默走到桌旁,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玉粳米——这是先生特意为他寻来的灵植,说是能滋养他这副先天不足的根骨。可他此刻却没什么胃口,只拿着筷子在碗中轻轻搅动。
“要不,你还是随我去稷薿吧。”谢檀见他神色郁郁,放柔了声音劝道,“舅舅家中常有同龄的孩子往来,总好过你一人在这山中寂寞。”
谢令璋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眼眸直直望向谢檀:“若我跟你去了,你舅舅问起我是谁,你要如何介绍?”
竹舍内一时寂静,只听得见雨水敲打竹叶的沙沙声,如琴弦轻拨,又如私语低喃。
七岁的谢令璋早已懂得许多事情——比如自己不过是先生的养子,比如白蔼山虽是人人艳羡的修炼福地,对他而言却更像是一座精致的牢笼。先生将他安置于此,与其说是疼爱,不如说是某种不便言说的安排。
“我就说,你是我弟弟。”谢檀说得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本来就是。”
这句话让谢令璋心头一暖,仿佛有温流淌过。他低头扒了一大口饭,含糊道:“我最喜欢阿檀哥哥了。”
谢檀闻言,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那笑容如此明亮,竟让竹舍内氤氲的水汽都显得明媚起来。
午后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竹舍屋顶,发出噼啪声响。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书案前,铺开宣纸,开始每日必修的功课。
墨条在端砚上缓缓研磨,一圈又一圈,墨香逐渐弥漫开来。谢令璋的心思却随着雨声飘向了远方——先生此刻在何处?是否也在这茫茫雨幕中的某处,偶尔会想起白蔼山中的他们?
“你又少写一页。”谢檀无奈地叹了口气,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毛笔,“这是第几次了?下次定不能再这样偷懒了。”
“下次一定。”谢令璋笑嘻嘻地凑近,乖巧地替他研墨,“哥哥的字写得比我的好多了,先生都夸过好几次呢。”
他喜欢看谢檀专注写字时的侧脸——睫毛低垂,鼻梁挺秀,薄唇微抿,神情认真得仿佛在完成什么至关重要的使命。这份无条件的纵容与宠溺,是白蔼山孤寂岁月里最温暖的慰藉。
待到最后一张纸写完,两人都已累极,并肩瘫倒在屋角的竹榻上。竹香混着墨香,在雨声中发酵成一种独特的安宁,让人昏昏欲睡。
“阿辰,”谢檀忽然侧过身,单手支颐看着他,“下次若再去金陵接我,我定让舅舅多留片刻。他若见到你,定会喜欢的。”
“舅舅……是什么样的人?”谢令璋好奇地问。
“像月光。”谢檀想了想,轻声道,“温柔,却总觉得隔着一层薄纱。不过他对小辈极好,就像……就像我阿娘待我们那样好。”
谢令璋想起周儒意——那位被尊为“儒意仙师”的女子。她每次来白蔼山,总会带些稀奇古怪的礼物,有时是一只会唱歌的机关木雀,有时是能映出漫天星河的琉璃球。
这样看舅舅是很好了,但是他还是喜欢先生。
暮色渐浓,雨声未歇,先生终究没有回来。
晚间的温泉是谢令璋每日最期待的时光。
屋后的温泉池水汽氤氲,蒸腾而上,与冰凉的雨丝在空中交织成梦幻的帷幕。他将整个身子埋进温暖的水中,感受着池水中蕴含的淡淡灵气渗入四肢百骸,忍不住哼起先生教他的那首方定小调。这池水似乎真有神奇的功效,总能抚平他心头的褶皱与不安。
等他慢悠悠地泡完澡,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寝衣,回到屋内时,谢檀已经在小床上等他了。这张床确实不大,两个半大孩子挤在一起,连翻身都要小心翼翼的。
“委屈你了。”谢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令璋转身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头:“和哥哥睡才不委屈。”
他想起先生那张宽大的床铺——每当先生回来,他就能窝在那熟悉的怀抱中,听着那些光怪陆离的修仙轶事,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暖。而谢檀,不知为何,永远只能睡在这张小床上。
“哥哥,你说明天天会晴吗?”谢令璋不喜欢下雨天。天晴了,先生会来陪他的的
“睡吧。”良久,谢檀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如初,“明日若放晴,我带你去沅江边捡雨花石。我听说,雨后总能找到最漂亮的。”
“说好了!”谢令璋立即被转移了注意力,往谢檀怀里又蹭了蹭,“我最喜欢哥哥了。”
窗外雨声渐疏,偶有夜风拂过竹林,发出簌簌轻响。
谢令璋在渐沉的睡意中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明天一睁眼,不仅能见到晴空万里,还能见到那个风尘仆仆归来的身影——那该多好。
而这个简单又奢侈的愿望,随着渐渐停歇的夜雨,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白蔼山湿润的泥土中,等待着某个破土而出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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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落白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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