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随便在四锦城里拉来一个认识路琼瑶的人，问此人对他的印象如何，想必那人会笑着回答：“路城主，当为世间大善人也。”要再找来一个懂得路琼瑶的人问，这人要么不语，要么就是眉头一皱，啧叹一声：“冷心冷肺之人。”
但你要向钱可卿发问，他只会摇摇头，道上一句：“傻子，全天下绝无仅有的大傻子。”
夜幕降下，天色将亮。
路琼瑶坐在卧椅一角，他捧着壶温酒，单脚踩在一边凳子上，大口的喝着。奚风月靠在他身上，盖着绵衾，睡得正香。
钱可卿端着粥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把稹儿叫醒吧，”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对着路琼瑶说：“时间到了。”
“不急，让他多睡会。”路琼瑶侧目，看着爱人温和的睡脸，笑得柔软。
“你不难受？两个时辰过去了，你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未动过。”
路琼瑶喝完了壶里的最后一口酒，“一点都不。”
钱可卿没有再说些什么，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今日的太阳依然很懒惰，只有乌云在天空上飘荡，洋洋洒洒散落下片片细雪。
钱可卿喝多了酒，又一夜未睡，此时坐在火炉旁，便有些困倦。他打了个哈欠，手撑着脑袋，闭上了眼。
路琼瑶现在很亢奋，不是身体上的，是精神上的。
他低下头来，握住了奚风月侧漏在外面的手指，他拖起，在上面印上了一个吻。
这是路琼瑶失而复得的珍宝。
是他以生命起誓，要去永远守护的人。
也是解救他的药。
奚风月从梦中醒来。
“瑶哥。”他轻语。
路琼瑶感觉到有阵裹挟着他爱人的声音的风吹过。
他笑起来，亲吻他额头，“阿月，”他说，“欢迎醒来。”
奚风月起身而坐，披散着的长发，从路琼瑶的面前略过。他往路琼瑶身边挤了挤，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一点缝隙可存。
他接着抬头在他嘴唇上落下轻吻，“瑶哥，我想吃红豆饼了。”
钱可卿睡得不安稳，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嘴里发出喃喃之声。奚风月嚼着饼，就要探头去听。路琼瑶无奈，在半道上把他拉回了自己身边。
钱可卿睁开眼，不敢相信，他的好徒弟和朋友正坐在他面前吃的正香。
“……没人为我发声吗？吃东西居然不叫我！”他站起来抢了碗里的最后一张饼，然后坐下愤愤的咬了几口。
奚风月倒了杯茶放在了钱可卿面前，“师父慢些吃，没有人和你抢，我已经吃饱了。”
然后他就收获到了自家师父的“爱”的抚摸。
路琼瑶偷笑。
钱可卿把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又拿起茶杯转着圈的喝着，“你们打算什么时间启程？”
“苦辞，”路琼瑶说，“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这是什么大逃亡吗？非得带我一个。”
奚风月挪椅子，凑近钱可卿，抱着他的手臂摇晃撒娇，“师父，徒儿舍不得你。”
钱可卿笑了，“那就留下来陪着师父吧。”
奚风月快速起身移动，回了原处。
“小东西，”钱可卿用手指隔空点他，“有了相好的，就忘了师父了。”
奚风月脸上开始泛红，他拿起衣袖就要往上遮。
路琼瑶被他可爱到了，忍不住偷袭亲了一口。
面上有些热热的。
奚风月把头埋的更深了。
钱可卿翻了个白眼。
就说小情侣什么的最烦了。
“阿月还没有见过桃子吧，”路琼瑶对着奚风月说，“要不要去看看他？你不在的时间里他一直在念叨你。”
奚风月眼睛一亮，“他在哪里？”
“在左厢房，”路琼瑶拍了拍他的背，“去找他吧。”
“我现在就去！”他站起身子，往外跑去，跨过房门又折了回来，他转头看向钱可卿，“师父！等徒儿回来了再和您聊！”
说完就没有了人影。
“多少年了，还是这幅性子。”
钱可卿笑而不语。
“琼瑶，你说实话，你是故意的吧。”
路琼瑶挑眉，“苦辞为何这样说呢？”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钱可卿垂眸，“以你的本事，完全可以看出来这其中有诈。你没有想办法推辞过去，反而顺着祁帝，一口答应了下来。”
“路琼瑶，”他目光如炬，“你到底在打些什么算盘？”
“苦辞不用担心，我绝对不会做不利于祁帝的事。”路琼瑶有些漫不经心。
“我是越发看不透你了。”
“苦辞不用做什么，只要继续相信我就好了。”
此刻的雪已经停下，天空却依然灰沉。远处的山丘此起彼伏，不知名的鸟儿成群结队，它们飞过已经光秃秃的森林，叫声凄厉。
也不知道下一场大雪会在何时到来。
“但愿冬天能快些过去吧。”
桃子牵着辆马车走来，在路琼瑶和钱可卿面前停下，奚风月从里面跳出来，“师父！瑶哥！”他站到他们身边，“看这马车如何，这可是我精挑细选来的！”
钱可卿绕着转了一圈，拍了拍马背，又掀开帷幔看了看里面，结束后，他对着自家徒弟竖起了大拇指。
奚风月挠头一笑。
路琼瑶手里抱着一件披风，走过去，正对着奚风月，展开来系在了他的身上。
“天气寒冷，小心受冻。”
“谢谢瑶哥！”
路琼瑶经常觉得奚风月身后有一条无形的尾巴，比如现在，它就正摇的欢快。
“你们快走吧，再掺和下去，天就要黑了。”钱可卿说，“去雨霖城要经过郭逍莫那，替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
路琼瑶先行上了车，随即转身伸出了右手，奚风月借着他的力，也踏了上去。
桃子拿起马鞭，冲钱可卿抱了个拳，“钱先生，我们下次再见。”
钱可卿回礼，“等下次来我请你吃锅贴。”
“说定了！”
“师父，”奚风月眼里含泪，“徒儿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记要多穿点，不要生病啊。”
钱可卿发笑，“之前一直在我身边时也没见你这么关照过我，小鬼头。”
奚风月吐舌。
“苦辞，”路琼瑶说，“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还望多多保重！”
钱可卿看着他，“路琼瑶，”面色严肃，“你记住答应过我的话，一定要保护好稹儿。”
奚风月举手，“师父！我可以保护好自己！”
谁都没有把他的话当真。
“放心吧，”路琼瑶答的坚定，“我至始至终所愿的，也只有这一个而已。”
北风呼啸而过，奔跑在路上的马车帷幔被吹起，奚风月随之去看，钱可卿站在门道上，两手揣在宽大衣袖里，面对着前方，轻合着双眼，一动不动。
他不知为何，一阵感伤涌上了心尖，他身子微微往上，抬起双臂左右晃动，对着那处高喊：“师父！等着徒儿回来再和您钓鱼！”
钱可卿听见声音，眼皮眨动，身体未有动作，嘴角却是已经高高翘起。
他展开喉咙，曲调从他嘴里跳跃了出来，穿过了无色的山川，越过了灰败的树林，飞过了阴暗的云层，趟过了结冰的河流。它们最终停在了载有人气的马车里，进了这两人耳朵里，“我笑他人颠，平白无故上青天，谁知自己却落红尘万丈，粉身碎骨，泥销满魂……”
路琼瑶紧了紧与怀中人交握的双手。
落行街里有一处宅子，后院里被人种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这天阳光正好，路琼瑶拿了把摇椅，坐在了散散落落的竹子旁，眼前是会使人眼花缭乱的花丛。他托着腮，轻声呢语，“......山茶、牡丹、连翘、水仙......”
他的指尖扫过它们，人也开始昏昏欲睡。
郭逍莫从前院走进来，他在路琼瑶面前蹲下，双手背在了身后，脸上笑得有些奸诈。
因为他发现，对方的脑袋距离亲触大地母亲只有一步之遥了。
郭逍莫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把手伸了出来，只见那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捏了根狗尾巴草。
他把它放到了路琼瑶鼻孔下，扫来扫去。
一阵痒意传来，被作弄的人弯起了眉毛，皱起了鼻尖。
不多时，路琼瑶就身体向前倾打出来了一个喷嚏，郭逍莫看准时机，弹跳起身猛的往后一退，路琼瑶头朝下摔倒在了地上。
郭逍莫的恶作剧成功了，他叉起腰，向天发出了得逞的笑。
路琼瑶拍着脑袋爬起来，看向正在大笑的人的目光里带着控诉，“你真是无聊至极！”
“路先生，我让你来看花，你却在这睡觉，”那人却开始委屈起来，“是嫌弃我种的花不好看，没有吸引人的地方吗？”
路琼瑶一听，慌乱代替了怒气，手足无措起来，紧张的解释道：“少...少白...我不是...我没有......花很好看的！”他眼睛亮晶晶，“都怪我少白，你不要伤心了，你种的花超好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花！”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比了个四，“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欣赏的，再也不会打瞌睡了，我发誓！”
郭逍莫差点憋不住。但他知道如果此时要笑了出来，那他这一个月之内就别想好过了。他眨了眨眼睛，抿着嘴唇道：“看在你那么真诚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可没有下次了！”
路琼瑶笑得傻气，跟在郭逍莫身后给他揉着肩，叽叽喳喳的随之远去了。
恰巧有微风拂过，卷着此刻的时光，带着些许眷恋，吹去了远方。
郭逍莫相比出门，更喜欢窝在家里。路琼瑶吐槽他:“明明少白最是能说会道，懂得俘获。却偏偏一点与旁人交际的心都没有，大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天天呆在房里，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被吐槽的人抱着本书，不看他，也不说话。钱可卿见状笑了起来：“你也知道的，少白怕生人，越紧张脸就越冷，对方看到只会觉得他难招呼、难相处。”
他搭上郭逍莫的肩膀，“这久而久之，也就没啥人来找他了。”
郭逍莫神情不变，把搭着他肩的手推了下去，“那是他们都不配。”
路琼瑶抖着二郎腿，“也是，”嘴里嗑着瓜子，“除了我们，天下谁也入不了少白的眼。”
郭逍莫把书翻了一页，没有反驳。这是真的。他只会在自己认定的人面前开放自我。
郭府中的侍从两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并且其中一大多半还都是花匠与工匠。
他们都知道，在这世间中，主子最为宝贵的，便是庭院里的那些由他亲手所种下的植物们。
任何事与人都比不上。
但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主人没有遇到那两人之前。
那是一个雨天。
江南的雨是纤细的，像是沙粒穿成了串，落在人身上，除了衣服会湿透外，没有一点痛感。
这时，翠绿山川、柔波碧水、南朝百寺、梁上青苔、皆至万物，都会被笼罩于里，在朦胧中诉说着独属于它们的故事。
郭逍莫则会在此时带上几壶酒，登上高楼，来个不醉不归。
他拿着杯子，站立在阁窗前，面前的所有都被他映入眼帘。
不远处有片湖泊，一座石桥架起了两端。
或许是因为雨水还未歇，没有人想出门，又或许是因为这天太适合睡个觉，还没人想从梦中醒来。总之，桥上、街上、郭逍莫目之所及也，无一人行走。
喧嚣不再有，静坐听雨声。
郭逍莫喝完了一壶酒，似有些醉了。他睡了过去，手中的酒杯滚落在地，直直的朝着对面那白墙而去。一圈接着一圈。最终，它在角落里翻了个面，静止不动了。
和风裹挟着细雨，从掩着的窗户里飘了进来，点饰在了郭逍莫的锦衣上。
郭逍莫醒的很巧，虽然雨还未停，天上却出现了一道彩虹。它已经很模糊了，晚霞陪伴在旁，给人一种下一秒就会就此消散的感觉。但它还挂在那，正对着他。
郭逍莫抬眼去看，油然而生出一种想法:它就是为了在等他。
时间很长，也很短暂。
彩虹消散了，无影无踪。
紧接着，郭逍莫便听到了一阵嬉笑声，从远即近，欲渐清晰。他活动了下筋骨，扒着窗框，站了起来。
有两人打着把伞，正步行在桥上，从另一端，来向这一端。
他们走的不快，几步一说笑。
在行到石桥中间时，不知怎么，突然就停了下来。
他们往上抬了抬伞，正对上了往下看来的郭逍莫。
至此雨天里，不再只有独属于万物的传说。
侍从赶来通报路城主他们已经到来时，郭逍莫正在摘自己所种的月季。从下看那花，最淡的粉色，越往上颜色越深，直至最上层的血红。
他挥手让侍从退下，又弯腰摘了几朵。随后拿出了准备好的金线，把它们捆在了一起。
这是钱可卿教过的法子。
郭逍莫捧着花束，向外走去。
路琼瑶还未下马车，他用手撩了一把枕在他大腿上睡得正香的奚风月的头发。
他俯下身子，额头轻触过爱人的脸颊。很有弹性。路琼瑶笑的没了眼。
“阿月，醒醒……”他把嗓子压的低低的，在奚风月耳边吹了一口气，“我们到地方了，少白在等着我们呢。”
奚风月被人打搅了好梦，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又下意识的去捶路琼瑶的腿：“我们……到了？瑶哥…你腿一定…一定……麻了吧……”他还没完全清醒，一句话停顿了几次才说完。
路琼瑶拍了拍他的头顶，眼里盛着化不开的蜜，“阿月，我们该下车了。”
桃子把马鞭放好，一抬头就看到了郭逍莫，他说，“郭先生，安好。”
郭逍莫笑了，“桃子，”他回了个礼，“同好。”
“逍哥！”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笑容不减，顺着望去，路琼瑶的旁边是奚风月，他们在向他招手。
郭逍莫在他们面前站定，“稹儿，”他看向奚风月，“喜欢花吗？”说着他把手中的花束往对方面前一递，“送给你。”
奚风月伸手接过，“谢谢逍哥，”放在鼻旁闻了闻，“它很漂亮，很香，我很喜欢。”
郭逍莫眉眼波转。
“这花就是你在信中提到过的那个？”路琼瑶摸着下巴，“有些特色，在这冬天里也开的那么好。”
“因为它就是为了冬天而生的。”
“逍哥，”奚风月揉着花瓣，动作很轻，“它可有名字？”
“相思。”
今日的饭，是郭逍莫近几年来吃的最慢的一次。
奚风月拉着他，胡聊一通，有时兜不住，就口无遮拦起来，“我师父还说想逍哥你了，等春天到了，他就来这找你看花。”
郭逍莫听到这话，夹菜的手顿了一瞬，“哦？”他看向对面正在细嚼慢咽的路琼瑶，“真的？”
路琼瑶感受到目光，很平静的往嘴里炫了一口饭，“苦辞是这样说的。”
“他何时说过，怎么不发信来？”
奚风月咬着筷子尖尖，眼珠滴溜一转，“就在我们来时，”他抢着答道，“师父还特意叮嘱我们，一定要亲自把话带给逍哥，不能有误！”
路琼瑶面色不改，放下了碗筷，眼神坚定，“没错。”
落行街的夜市里有一处糕点，是在全国都出了名的。奚风月听闻于此，便想着去瞧上一二。
路琼瑶笑话他，“这离刚吃了晚饭还没有一个时辰，你又饿啦？”
“瑶哥，”奚风月在人左边蹭蹭，右边蹭蹭，“我们就一起去吧，去看看有没有红豆馅的，我馋了嘛。”
路琼瑶最是抵挡不住他这样，一分钟不到，就举双手投降了，“好，都听你的。”
“好耶！”
郭逍莫站在一边，手中骨扇遮掩过半张脸，偷笑了起来。
夜市，华灯璀璨，琳琅满目。
奚风月一踏进来，便觉得什么都是稀奇的，不一会儿就带着桃子窜没了影。
剩余二人不急不忙，漫步走着，嘴里还在交谈着，“……琼瑶，你当真如此决定？”
路琼瑶呼出一口白气，有些惆怅，“少白你知道的，我的私心。”
这里的冬天不像四锦城，到处飞着大大小小的细雪。它是阴冷的，时不时地，就会刮起带有一股潮气的风。
看似无害，却相比起漫天大雪，它更能使人颤抖、心生畏意。
郭逍莫良久没有开口，他突然的就想起来了今天送给奚风月的那束花。他对着路琼瑶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今天那花为什么叫相思？”
路琼瑶摇头，“没有。”
只要人多的地方都是热闹的，嘈杂的，拥挤的。但路琼瑶就是可以于其中一眼看到自己所深爱的人。
奚风月正从人海里朝这边跑来，比身体先一步到达路琼瑶面前的，是他自己的笑声。
路琼瑶痴了，五官再也装不下别的事物。他挤过人群，与爱人携手相拥。
郭逍莫的情绪全隐匿在了眼底，独自一人站在街的中央，身旁或匆匆或缓缓的行人与他擦肩而过。他重新出了声，“风华只在刹那时，无边相思自难持……”就像此刻的风一样湿润，“苦辞，你说的是对的，他当真就是个傻子。”
“但……这又怎么能不算是，另一种聪明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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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在飞花轻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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