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暴雨阻断了通向盛乐城的大路。
容琬一天后才赶回京城。
入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白之色。
太后薨逝,全国举哀。
玉章和引素焦虑地对视了一眼,不敢说话。
从前日傍晚,姑娘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让她吃,她就吃,让她睡,她就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剩下的时间,也是一个人默默坐着发呆。
活似一具没有魂魄的偶戏人。
国公府近在眼前,容琬的神色也不见触动。
何玟早早接信出来迎接容琬,一面走一面说:“姑娘,国公爷已经进宫去了,这几日朝廷和宫里乱得不像样,大司马不在京,王侍中告病,刘太傅一个人压根撑不起,国公爷也只得出面主持大局了。”
容琬“嗯”了一声,几许沙哑。
待她换上了一身白色素服,便乘车入宫。
太后的丧仪、朝政大事,经容相出手,一切混乱便有了头绪。
只是后宫的纷争,却不是容相可以出面调停的。
听说容琬入宫,沈菡不顾女官劝阻,竟然亲自来南肇门迎接她。
沈菡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喋喋不休诉苦:“阿苒姐,你总算肯入宫了,母后薨逝,陛下偏心贱人,没人帮我,我真是要气死了!”
全然不顾容琬的苍白脆弱,上手就要拉她。
容琬任由她拉拽,神情平静,沙哑着开口:“阿珠,我想先去看看姨母。”
沈菡这才反应过来,容琬是刘太后的亲侄女,于是讪讪地松开了手,“应该的,我陪你去,母后的棺椁停灵在殡宫,是宋贵嫔在操持。”
最后一句话中,满是嫉妒和愤恨。
容琬一顿,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
寿皇殿中,一应白帛素帷都已布置妥当,因是夏日,为保尸身不腐,殿内还陈设冰鉴。
皇觉寺的僧人们席地而坐,诵经祈福声不绝于耳。
他们要诵满七七四十九日,作种种功德,以消弭恶业,使亡者轮回为人、投身良善之家。
帷堂中,寒意刺骨。
容琬瞥见供桌上太后生前的冠服和珪璧,一时有些恍惚。
那真的是姨母的物品?
她不能相信。
一旦相信,姨母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喃喃低语着,一步一步走进寿皇殿,“姨母,你是不是在和阿苒玩笑?”
“阿苒只是有一点生气,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你不要不理我……”
沈菡听着容琬这失了心智的胡言乱语,一时都不禁有些心酸流泪。
容琬走到梓宫旁,颤抖着双手扶住棺椁向内看去——
织金绣凤衾被下,赫然是刘太后紧闭双眼的苍白面孔,再无半点虚假。
姨母,真的去世了!
泪珠越落越急,容琬好似被人当头一棒,猛地回神。
她颤抖着,撕心裂肺喊道:“姨母,姨母!!阿苒来了,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
玉章再也忍不住,扑到容琬身边哭求:“姑娘,太后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如此悲痛呀!”
沈菡索性跪倒在地,捂着脸庞哭嚎。
等宋贵嫔陪着皇帝匆匆赶着寿皇殿时,容琬已哭得晕厥过去,殿内乱作一团。
陆衡急忙去探视容琬,见御医在诊治,这才返回来斥责沈菡:“你是怎么照顾阿姐的,就这样任由她哭晕了!”
沈菡面露委屈:“阿姐舍不得母后,难道我劝得动?再说了,寿皇殿的事,陛下不是都交给宋贵嫔打理吗,妾身这个皇后都不敢插手,怎么这会儿又怪起妾身来了?”
陆衡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宋贵嫔连忙认错:“都是妾身的错,没有照顾好县主,请陛下、皇后责罚。”
陆衡狠狠瞪了沈菡一眼,一甩衣袖怒道:“你是皇后,还要贵嫔替你认错道歉,丢不丢人!阿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唯你是问!”
沈菡气得浑身乱颤,恨不能拿把刀子先捅死宋若华才解恨。
经过疾医扎针,容琬缓缓醒来。
她双目失神盯着天花板,听见正殿传来此起彼伏的争执声,理智才一点一点回到了脑海。
正殿的争吵愈发激烈。
沈菡双目圆睁,伸手指着宋若华尖声质问:“陛下瞧不起妾身,怕是忘了为什么要娶妾身做皇后吧!妾身的父亲和哥哥在边塞为陛下拼命杀敌,陛下却只会一味偏心这个贱人,就不怕将士寒心吗!”
这一句句话,扎在了陆衡心窝最薄弱之处,他气得牙齿“格格”碰撞,看沈菡的眼神如看死仇。
半晌,他回过神来,阴沉沉地怒吼:“你说谁是贱人?朕即刻废了你,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贱人了!!”
沈菡一听,不敢置信,张开嗓子便要发疯痛哭。
“你们都给我住口。”
容琬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在这乌糟混乱的内殿中,宛如纶音,饱含威严和压迫。
陆衡与沈菡同时噤声,看向她立身之处。
玉章搀扶着站都站不稳的容琬缓缓走到正殿,一片鸦雀无声。
她用红肿的双眼扫视过殿内众人,宫人们都退到三尺以外垂手低头,僧人们则闭目不言。
容琬便开始一件件料理手边的琐事:“皇后身边的女官是谁?立刻服侍皇后回鸾凤殿换了粗麻孝服过来跪灵。身为儿媳,不主持母后丧仪,反而整日在宫内乱逛、和宫嫔置气,这是一国之母该做的事吗?”
立马有女官应喏,沈菡擦着眼泪,觑了一眼容琬冰冷的神色,不敢多言,怏怏离去。
“宋贵嫔,你将寿皇殿打理得很好。”她淡淡赞了一句,转而道:“但你身为嫔妾,帝后有了争执,你不居中调停反而作出委屈之态,刻意激化矛盾,你回自己宫殿去吧,好好想想该怎么向皇后认罪。”
陆衡听阿姐责罚宋若华,连忙要说什么,却被容琬打断:“陛下,请随我来。”
宋若华没有半点不满,低低应了一声便敛衽退下。
回了内殿,容琬屏退下人,只剩姐弟相对。
陆衡长松一口气,懊丧不已:“阿姐,若是没有你,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母后的丧仪,皇后一点用处没有,全靠贵嫔得力,就这样,皇后还要胡搅蛮缠。”
说着又开始咬牙切齿:“这个沈菡,简直是个泼妇!母后在时,她还知道装乖巧,现在无人能压制她,她简直要骑到朕的脖子上来了!”
容琬冷冷看他一眼,漠然道:“跪下。”
陆衡不敢置信:“阿姐!朕可是皇帝!”
容琬抬起手看了看掌心,毫不犹豫便是一巴掌扇在了陆衡脸上。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空旷的内殿。
“这一巴掌,是让你看清楚,这里是你亲生母亲的灵堂!你母后去世,你不跪灵哭丧,反而不分轻重在灵前和皇后吵嚷,惊扰亡灵,使姨母不得安息,这是你不孝!”
紧接着,她又一巴掌打在了陆衡另一边脸颊上。
“这一巴掌,是要你管好自己的嘴巴,谨言慎行!古语有言,君不密则失臣,你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偏宠妾妃,折辱皇后,更随意妄言废后,一旦传出去,群臣只会对皇帝失望,这是你愚蠢!”
看着已经被她打愣了的陆衡,容琬反手又给了他最后一巴掌。
“最后一巴掌,是要告诉你,为了能让你坐稳皇位,作出牺牲的人不止你一个。你不愿意娶沈菡,难道阿臻愿意嫁给沈言?难道我愿意任由王家对我挑挑拣拣?难道姨母愿意殚精竭虑操心至死?不要总觉得只有你委屈,只是旁人的血与泪,都是自己吞罢了!”
她淡漠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轻轻吐出最后一句:“现在,皇帝陛下,你愿意跪下了吗?”
陆衡沉默良久,顶着鲜红的掌印,默默跪倒在地。
容琬只觉眼睛干涸得厉害,明明胸口堵得好似喘不过气,偏偏落不下一滴眼泪。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中,充斥着浓浓的悲伤和疲惫。
泪水又开始不自觉地滑落,直到现在,她依然无法接受姨母已经故去的事实。
母亲去世时,她还太小,记忆不够清晰。
可是现在,她真真切切的失去了一个至亲,那种痛苦,好像有人拿着一把钝了的小刀,一点一点慢慢割去心头肉。
陆衡看着容琬落泪,既心疼又胆怯地唤了一声:“阿姐……”
容琬懒得多看他一眼,抽出绢帕擦拭眼泪。
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处理,若是她顾着哭,姨母怎么办?
她收拾好心情,无情告诫陆衡:“你给我出去外面跪好,你和皇后必须守满七天晨昏哭礼,出殡之前谁敢再胡闹生事,吵得姨母不得安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罢,容琬起身唤来玉章,扶着她出了寿皇殿。
待她将丧仪相关的一切琐事安排妥当,天色早已黑透了。
家中管事奉命送来庖厨做好的菜羹,容琬连吃一口的心情都没有。
她任由玉章搀扶着,缓缓走到了刘太后生前的寝宫。
一位眼熟的女官从宫内迎了出来,神色哀戚对容琬行礼:“县主,您终于来了。奴婢奉太后谕旨,在此等候您多时,太后有遗言嘱咐。”
待进了寝宫,女官拿出一只玉匣,却不急着递给容琬。
她盯着容琬,郑重其事道:“奴婢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有我们二人知道。”
容琬不置可否,令玉章去殿外守候。
女官要开口说话,容琬却抬手打断,问道:“姨母去世时,神情安详吗?”
闻言,女官神色微黯:“太后娘娘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还算安详。去世前几日已经吃不下东西,只念着您和孟邑县主,连陛下来看她,她也不怎么理会。”
容琬心口一痛,泪意又有些止不住。
女官这才道:“县主请节哀。太后去世前似乎已经有预感,曾吩咐奴婢在她身后将这道懿旨给您,懿旨全然空白,里头的内容,由您自行拟定。”
容琬倏然看向女官,后者毫无惊慌,继续道:“生杀予夺的大权,您只有一次机会,无论是谁,都由您处置。太后请您务必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奴婢会对外宣布,太后留了一道遗旨给您,陛下也要遵从。”
容琬接过玉匣,默不作声。
女官继续说道:“陛下刚愎顽劣,老臣们的话都不听,偏偏对您十分敬服,太后说,请您尽所能帮帮陛下。大司马对您情根深种,只要您利用得当——”
话才说了一半,容琬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住口!!”
可是又有什么用?
女官的话,不,刘太后的话,已经像一把尖利的锥子,狠狠划开了她还在流血的伤口。
见状,女官轻声道:“太后知道委屈了县主,她说,若是您不愿意,也绝不强求。太后去世前说,今生最对不起的,只有阿苒和阿臻二人,让我代她向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郦水之南,褚国境内阴雨绵绵不断,魏国铁蹄大军刚刚攻下一座城池,在城内休整。
荀颐卸下铠甲,伫立在沙盘前凝眸沉思。
连月的征战,不仅没有令他显得憔悴疲惫,反而将他磨砺得如同一把出鞘宝剑,熠熠生辉、精悍无比。
只是他的神情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萧条沉沦。
“盛乐有紧急情况,呈报大司马!”
屋外信使求见,荀颐吩咐延诀:“让他进来。”
信使匆匆入内,双手高举火令跪地:“禀大司马,车崇大人送来急报,太后于五日前薨逝,中书令大人主持朝政,陛下将太后丧仪交由永容县主操持。”
荀颐面无表情,但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发白,已经隐隐泄露了他的心绪。
延诀一听“永容县主”四字,就知道不好。
主上一向指挥若定,却偏偏在那个女人的事情上屡屡受挫。
要是魏**队在此刻撤回盛乐,必然错失良机。
他索性心一横道:“主上,大军刚刚占领永州,正是一鼓作气攻克恒州的好时候,我们千万不可在此时退兵啊!”
荀颐淡淡看他一眼:“谁说我要退兵?”
延诀这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主上这次受的打击极重,反倒成全了雄霸天下的野心。
荀颐忽然起身拿起铠甲,大步向外走去,“传我军令,如罗康代我留在永州指挥前线作战,你随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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