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云烽哪儿也去不了。
他单纯是有个大胆的想法,但在主屋里干不太合适,所以跑出去找个地方动手。
镇北将军府被修葺一新后,各个屋中装饰虽然变了,但是整体的房屋布局没有改,章云烽先在府中逛了一圈,而后脚步一转,朝祠堂走了过去。
在章云烽记忆中,他们家的祠堂并没有修的很认真,远看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建筑,连牌匾都没有挂,同那座荒村中的破庙差不多大小,青白石台上稀稀拉拉,放着几排木牌位。
章云烽十四岁从宫中搬出来,推开祠堂门时,屋中一片黑暗,那些牌位前甚至连蜡烛都没点。
府中仆从解释说,府中常年没人住,祠堂没人看着容易走水,所以才没点火。
当时的章云烽信以为真,点了点头,吩咐说,他现在回府住着了,来个人把蜡烛点上。
那些仆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满口答应着点上了火。
而现在的章云烽站在被翻修一新后,大了不止一倍的祠堂门口,站在一片跃动的火光前,忽然意识到了十四岁的自己有多天真。
祠堂的蜡烛没人看着确实容易走水。
但是为什么不能派几个人看着呢?
这祠堂中供奉的,皆是昔日卫国戍边数十载,马革裹尸才归乡的人和他们的亲人啊。
说到底还是他曾经愚蠢好骗,没什么心眼子好糊弄,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罢了。
章云烽长叹一息,推开新祠堂厚重大门,跨过高高门槛,站在院中,目光扫过层叠木牌,在章云溯的牌位上停了停。
一个仆从听到声响,提着灯笼,睡眼惺忪地从旁边的偏屋走了出来:“这么晚了,谁……”
他揉开粘粘的眼皮,看清了门口站的人,眼睛一下就瞪大了,赶紧把灯笼往地上一搁,诚惶诚恐地给他行礼:“将军!”
章云烽点了点头。
仆从捡起灯笼,谄笑着凑近:“将军这么晚来祠堂做什么?”
他顺着章云烽的目光,往屋内看去,恍然大悟:“您放心,祠堂现在每日都有人打理,皇上也吩咐……”
章云烽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去休息吧,我自己看看就行。”
仆从话音一顿,听出他的疲惫,也不敢多说,拎着灯笼告退了。
章云烽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新祠堂做了两进式的小院子,建的很气派,圭角高飞,梁上雕花,摆牌位的石台用的都是汉白玉,修了精致神龛,每个牌位前点的蜡烛用的也是比白蜡贵了不止一倍的红蜡。
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的荣宠和富贵。
章云烽叹了一口气,走进正祠,把琴谱和灯台都放到一边,从架子上拈了几根香。
火星明灭,章云烽慢慢转着手中线香,看着火舌舔过顶端。
他立于重重牌位之下,头顶如铡刀般高悬着的,是皇帝专门叫人写的牌匾。
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写着“忠君尚武”的牌匾,忽然很想跟他这些长辈们说说话。
他一个个的、认认真真地叫了人,把这些年,他在北疆做的事简单说了说,然后握着香,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他磕了三个头,心中情绪翻涌。
北疆能说的事儿都说完了,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儿没有讲,于是跪在原地没有动。
四野俱寂,夜风吹进屋中,一排排的火苗轻轻晃动起来,章云烽看着高高的架子上,他爹娘靠得极近的牌位,突然道:“我今天带了个姑娘回来。”
他说这话时没过脑子,一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又重复了一遍。
“爹娘,我带了个姑娘回家,她现在就住在主屋里。”
提到关雁门,章云烽觉得他有一大堆事情想说。
他想告诉他爹娘关雁门有多厉害,她在江湖摸爬滚打数年,侠肝义胆众人皆知,年纪轻轻刀法已经能称一流,脑子也很灵光,是个哪哪都很好的姑娘。
他想告诉他爹娘关雁门对他有多重要,她忽然出现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里,似天降之神,一刀劈开雨幕,如同太阳一般,照亮了他最黯淡的时光。
他想告诉他爹娘,他有多喜欢关雁门,喜欢到只要一想起她,心跳就会不自觉的加快,喜欢到只要一想起她,就觉得自己什么困难都能战胜。
他还想告诉他爹娘关雁门的明媚耀眼、自信洒脱。她是要立于武道之巅的人,是注定要留名青史的人。
而数年前分别之时,他犹在为未卜前路而迷茫,她却双眸明亮,眼神坚定,邀请他一起,百年后再见于史书。
于是这句话在他的胸腔中燃起大火,驱散了迷雾,他不再踌躇后顾,只拼命向上攀登,因为想要与她并肩。
他有千言万语,无数往事,想告诉他爹娘,想告诉他们,他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与众不同的、使人一见就再难忘记的人。
但或许言语的力量终究有限,载不动这许多情感,那些话真到了嘴边,他又总觉得词不达意。
章云烽的心脏鼓动着,凝视着手中线香顶端明灭的火星,脑海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轻声道:“她很好,我很爱她。”
“能同她并肩一段,我已经很满足,所以不敢奢求更多。”
“我前些天同她说了我的心意,她后来说,她会考虑。”
“我很高兴。”
“我不知道她最后会做怎样决定,但是只要是她的决定,我都接受。”
说到这里,章云烽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
“但我想,不管她是否愿意,我此生愿与之并肩之人,也只有她了。”
他扯了扯唇角,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如果她不同意,我以后孤零零的下去见你们,你们不要生气。”
章云烽瞄了一眼章云溯的牌位:“毕竟,我哥应该也是孤零零的下去的,你们要骂就先骂他。”
手中线香已经燃了一半,章云烽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将那炷香插进了香炉中。
他静静看着它燃至尽头,火星扑簌,晃悠悠的熄灭,冒出一缕青烟。
他在那片摇曳烛火之下站了很久,久到月渐西偏,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
章云烽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搓了一把脸,俯身捡起琴谱,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动作一停。
他把琴谱放了回去,又走回架子边,拿了三根香,凑到了灯台边。
白烟袅袅升起,章云烽虔诚地阖上双眼,后退两步,而后弯曲双腿,双膝落地。
冰凉的石板地面硌着他的膝盖骨,他将手中线香高举过头顶,向着那几片摇曳烛光,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章家不肖次子章云烽,曾愚蠢无知,胸无大志,混沌度日二十年;
后遇大厦倾覆,泥足深陷,却阴差阳错,得逢贵人于雨夜;
而今接过重担,守边五年,小有所成,不敢妄称功业,但也算……有了些改变。
权来利往、世事磋磨之间,仍有三愿。
如若你们真的在天有灵,能听到人间一切——
那便允我在此陈言。
一愿北疆安宁,旧城得归。
二愿时和岁稔,海晏河清。
三愿……
握着那三根细细的线香,目光在供台上那些沉默的细长牌位上一一掠过。最终,他闭目、弓腰、深深俯首,将那份最私心、最深切的祈愿无声诉诸心底——
三愿我心爱之人,一生平安,万事顺遂。
额头轻触冰冷的地面,又缓缓抬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而后站起身,端端正正地将线香插入香炉。
暖黄的烛光静静流淌在他身上,他在原地伫立良久。
夜风再次穿堂而入,在空旷的祠堂里盘旋,悄然掀起他宽大的衣摆与袍袖。就在这时,“哔啵”一声轻响,一朵烛花在寂静中倏然爆开。
他下意识抬眸望去。
悦动的火苗光影里,那支蜡烛正端端正正,立在他母亲灵位之前。
*
那两个士兵在门口等了许久,章云烽才回来,身上带着浓浓的烟熏味。
两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脑门上同时冒出一个问号。
章云烽抖了抖衣袖,递给他们一本被烧了小半的书。
其中一个士兵茫然接过:”将军您这是……?”
半夜不睡觉去烧书了吗?
章云烽面不改色:“我方才去祠堂转了转,进去上了柱香,不小心把带去的灯台打翻了,刚好烧着了这书。”
士兵茫然点头。
章云烽掸了掸衣上纸灰:“这书是我还在京中时看过的,被烧了怪可惜的,天亮之后,你们带着它,去京中各书铺转转,找找还有没有同版的。”
“但是这书有些年头了,估计不好找,你们到时候直接找店掌柜,就说我急要。”
“好的。”那士兵把书收好,想了想又问,“一定要同版的吗,将军?”
“只要同版。”
他眯起眼睛:“如若店中没有现成的,就问问京中是否有哪位大人家中有同版收藏,我届时可登门拜访,重金买下。”
两士兵这才明白过来,章云烽的重点根本不在这本书,而在这本书的流向。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脚后跟一碰:“是,将军。”
章云烽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推门进屋,又想起什么,动作一顿。
“算了,下午再去吧。”他转头看了一眼天色,估摸了一下时间。
他掐了掐眉心,吐出一口浊气:“你们看着天色,卯时末就回去歇着吧,到时候把长疤叫过来。”
“我有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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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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