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居的青石庭院光洁如镜,映出匆匆人影。
寂静许久的回廊终于响起脚步声,急促马蹄由远及近,在府门前骤然停歇。
疤脸姐利落地翻身下马,从马背上拽下三个裹在粗布旧袄里的身影,像拎小鸡似的将人推进院中。
“站直了!”她沙哑的嗓音在庭院里炸开,“主子,人齐了,一个没少。”
廊下立着一道素白身影。
澹台霜一袭锦袍,清冷似雪,目光如檐角初凝的冰凌,缓缓掠过院中三人。
狗丫——如今叫苟雅的少女,手指死死绞着衣角,粗糙的指节几乎要将布料搓破。她瘦削的脸上嵌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惊惶又机灵地打量着这雕梁画栋的府邸,最终落在廊下那道身影上。
铁蛋——李檀咬紧下唇,站得笔直如枪。低垂的眼帘盖不住通红的眼眶,风霜在她眉间刻下深痕,也磨砺出沉默的坚韧。
二妞——牛二妞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地望着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又望向澹台霜,憨直的脸上写满无措。
空气凝滞,只余粗重的呼吸声。
澹台霜的目光掠过三人面庞。
刹那间,病林村漏风的窝棚、寒冬里挤作一团的瘦小身影、小心翼翼分食的半块硬饼——无数记忆碎片汹涌扑来。她胸口发闷,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来了就好。”她的声音如深潭静水,却字字千钧,“以后,这里就是家。”
“家”字如滚烫的钥匙,瞬间捅破心防。
三人眼眶通红,泪水滚落风霜侵蚀的脸颊,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温情未散,庭中空气陡然转冷。
“京城比废土更吃人。”澹台霜的声音如冰珠坠地,“念旧情,不等于留软肋。”
澹台霜目光如刃,逐一扫过三人。
“苟雅。”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脑子活,嘴皮利落。往后跟着疤脸姐,专司消息梳理。三教九流,市井巷陌,我要你三日内摸清西市七条巷所有摊贩的来历背景,五日内在各大茶楼酒肆埋下眼线。用你的法子,给我织一张看不见的网——要密,要快。对外,你就叫‘小雀儿’。”
苟雅眼睛倏地一亮,唇角不自觉扬起,像嗅到猎物气息的狐狸:“是!主子!路上听疤姐讲,东街王记茶楼的小二昨日刚欠了赌债,正好能用上。明日太阳落山前,属下必叫七条巷的底细清清楚楚摆在您案头!”
“李檀。”
澹台霜转向那道笔直如枪的身影,“你稳得住,力气大。霜华居的护卫操练由你重整——明日起,每夜轮值增加两班暗哨,府库四角埋下响铃,所有采买物资入库前须经你亲手查验。我要这府邸铁桶一般,纹丝不动。对外,称‘胖婶’。你若想留着‘土妇’这小名,也无不可。”
李檀唇线微松,抱拳一礼,声沉如石:“明白!属下这就去清点库房存量,重排轮值表。今夜子时前,必叫所有暗哨到位!”
“牛二妞。”
澹台霜声音略低,“你认得草药,懂野路子。明日便去砾守殿下宫中,协助太医料理伤药。府里所有入口之物——饮食、药材、熏香,均由你每日查验三次。”
她略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太医局右侧第三间偏殿存着前朝毒经,你想办法誊抄回来。那些‘特别’的方子……七日内,我要见到三种能见血封喉的新药。”
牛二妞愣怔片刻,黝黑的脸上绽出光来,用力点头:“主子放心!疤脸姐路上解释过宫里的情况,她认得太医院管药材的小太监,能帮忙借出毒经!三日……不,两日就能抄完!”
疤脸姐咧开嘴,森白牙齿在烛光下泛着寒光,像一把终于出鞘的钢刀。
废土孤魂终在京华扎根,磨砺成刃。
皇宫深处,药气氤氲。
砾守浸在滚烫药汁中,冷汗混着药水滑落。
他全部意志都凝聚在引导内息冲向双腿。
阿竹悄步近前,俯身低语:“殿下,疤脸姐带回那三个姑娘了。”
砾守眼睫微颤,苍白的唇角艰难地牵起一丝笑意。
“好……”
他喘息着哑声道,“库房那几匹厚棉布…老山参、虫草…挑好的送去霜华居…给她们添衣裳…”
药浴结束,砾守如软泥般被捞起安置榻上。
太医拈起银针,刺向他足底死穴。
“嗡——!”
剧痛如烧红的钢针炸开!砾守身体猛弓,又重重砸回枕上。
他咬紧牙关,血味漫进口中,全部精神力疯狂冲向左脚拇指!
‘动!给我动!’
黑暗吞噬视野的刹那——
“呃啊——!”
一声嘶吼撕裂喉咙!那根死寂的脚趾猛地向上勾动一瞬!
“哐当!”太医针盒打翻在地,声音发颤:“殿下!脚趾…动了!”
砾守猛然睁眼,汗水模糊视线,眼底却爆出璀璨光芒:“动了……?”
那微小的颤动如春雷裂冰,穿透绝望深渊。
他瘫软枕上,目光却固执地望向霜华居方向。
‘阿霜…你看着…我便是一寸寸爬…也要爬出来……’
慕容家阴暗密室内,灯花跃动。
“废物!”
“哪来的一群悍妇?!”
慕容嫣将手中的越窑瓷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混着茶水四溅,“我们散出去的流言,说我对砾守殿下痴心一片、却被澹台霜横刀夺爱……这本该让她背上善妒恶名!如今怎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连阿史那烈那个莽夫也败下阵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煞星在京里立稳山头?!”
萧翎面色阴沉地摩挲着指尖的玉戒。
还未开口,一旁的心腹嬷嬷便急匆匆步入,脸色灰败地递上一卷市井流传的话本小抄。
慕容嫣一把夺过,只扫了两眼,指尖便剧烈颤抖起来。
那话本竟将她精心设计的“痴情”戏码翻了个底朝天!
她昔日“无意间”遗落在砾守宫苑外、用以佐证“深情”的翡翠耳珰,被绘声绘色地写成是“慕容家侍女不慎跌落,被有心人拾去大做文章”。
更有西市当铺老板“无意”向人透露,慕容家一位管事前几日曾悄悄典当了一对成色相似的耳珰,时间恰好在她“遗落”之后。
以此为背景的话本子,在京城大肆传播……
另外,她安排在茶楼酒肆、哭诉自己“被横刀夺爱”凄凉境遇的家仆,转眼就被“目击者”戳穿——有人亲眼看见这“伤心欲绝”的家仆前脚哭完,后脚就进了赌坊,输光了银钱还笑嘻嘻说“反正主子给了大把银子演戏”。
最致命的,不知从何处涌出三五个自称“旧邻”的妇人,竟在坊间传唱起一段俚曲,词句粗鄙却刻毒无比,直指她慕容嫣早年便惯会“装痴卖傻哄郎君,转头又嫌贫爱富攀高枝”,连她几年前退掉幼时婚约、转而巴结皇子的旧事都被翻出来,编成了香艳又势利的段子,引得市井哄传。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亲手撒出去的网,每一处节点都被精准地钉上了更不堪的钉子,反弹回来,将她牢牢钉死在了“虚伪”“势利”的耻辱柱上。
她苦心经营的痴情形象,顷刻间成了人人窃笑的话柄。
“是…是那个叫小雀儿的!”
嬷嬷颤声道:“就是澹台霜新收的那个黄毛丫头!她手底下那群乞儿、货郎、茶博士…嘴巴比黄蜂还毒!不过两三日,就把咱们的人挤得无处容身,如今连府里采买的丫鬟出去,都要被街上的顽童扔石子唱曲儿了!”
慕容嫣看着话本上那些有鼻子有眼的“细节”,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将纸卷撕得粉碎!
她终于明白,澹台霜手下的“网”已无声无息地撒开。
那并非刀剑的寒光,而是市井巷陌间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他们交头接耳间,便能汇聚成淹死人的洪流。
萧翎眼中寒光闪烁:“既然暗的不行,就来明的!”
她转向阴影中,“联系‘血狼’!问他敢不敢接这笔买卖!”
几日后,京城外破庙。
血狼贪婪地扫过箱中金银契书,咧嘴露出尖牙:“萧娘子好大手笔!”
萧翎裹在斗篷里,声音冰冷:“三日后日落,废土荒原生死台。我要澹台霜葬身此地。”她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那个废皇子…趁乱弄出来。活的,我要他生不如死;死的,我要他身首异处!”
血狼眼中凶光大盛:“成交!”
消息传至慕容嫣处,她冷笑着将金簪插进发髻:“不够。把砾守寝宫换防时辰、西角门狗洞位置…还有霜华居后墙那破水沟…统统透给那些蛮子。”
霜华居书房烛影摇红。
澹台霜细细擦拭短刀,寒芒映深眸。
疤脸姐低声禀报:“…慕容家外宅申时换了一批生面孔…萧家管事去了西市胡商聚集处…殿下让您当心‘北边的野狗’…”
刀锋擦过绢帕,沙沙作响。
良久,澹台霜收刀入袖:“废土荒原,生死台。如期赴约。”
目光扫过肃立四人。
“李檀,启动‘铁桶’预案,府内调度由你全权负责。”
“是!”
“牛二妞,协防查验,备足特殊物品。”
“明白!”
“苟雅,盯紧皇宫,殿下寝宫周遭飞进只苍蝇,也要分清公母。”
“主子放心!”
烛火“噼啪”一响,映得澹台霜眸中寒光乍现。
她指尖轻轻点过案上那张写着宫中异动的纸条。
“他们的算盘,不止打在明处的刀兵上。”她声音低沉,如冰雪掠过,“阿竹是砾守在深宫里最后一道屏障。折了他,殿下便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疤脸姐眉头骤然拧紧:“主子的意思是…他们会先对阿竹下手?”
“不是刺杀,是慢炖。”
澹台霜指尖顿住,“杀人诛心,毁人断臂。他们要一点点磨掉砾守这条最得力的臂膀——让他出错,失宠,甚至背负罪名,最后顺理成章地被拔除。”
她抬眼,目光如冷电射向虚空,仿佛已穿透重重宫墙,看见那正在织就的罗网。
“告诉阿竹,这三件事,让他即刻防备。”
“首先,要注意饮食。往后所有送入殿下寝宫的御膳,即便是陛下亲赐,也须经他亲手验看。尤其注意那些性寒相克的药材——有人会借‘温补’之名,行‘慢毒’之实,不出三五日,便能叫殿下呕吐虚弱,届时所有罪责,都会扣在阿竹‘照料不周’上。”
“其次,要小心流言。就在这两日,宫中必会起风。或是说他偷盗御赐之物变卖,或是传他与宫女对食秽乱宫闱。脏水泼来,不必自辩,让他立刻去找内务府总管太监‘无意间’亮出殿下十年前赠他的那块蟠龙佩——那是皇子信物,足以堵住所有‘偷盗’之口;再让他称病告假半日,闭门不出,所有事务交由殿下另一名贴身侍从暂代,流言自破。”
“最重要,挑拨之法最恶毒。”
澹台霜声音骤冷,“必有人伪装成霜华居的人,趁夜寻他,假传我的指令,或是许以重利诱他行悖逆之事。让他记住——凡我所令,必以检验他左耳下三寸那道旧疤为暗记。无疤者,皆为魍魉,杀无赦。”
她微微倾身,烛光在她素白的脸上投下深邃的影。
“你们一定要记住,这是京城。这里的刀,不见血,却能剔骨削魂。让他们…都活仔细了。”
四人齐声应诺,战意凛然。
“疤脸姐,收拾家伙,随我去废土。”
“是!”
砾守寝宫内,阿竹禀报完毕。
砾守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月牙状血痕深可见骨。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新磨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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