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的雪簌簌落下,将亲王府的琉璃瓦覆上一层素白。
暖阁内炭火烧得通红,却化不开砾守眉间的清寒。
自宫宴归来,太医那句“元精未泄”如同烙铁烙在砾守心尖。
母皇与皇姐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澹台霜那洞悉一切的平静,都成了沉重的枷锁。
她的每一次触碰——指尖拂过衣襟的微凉,身上清冽的冷梅幽香,甚至一个专注的眼神——都足以点燃他体内压抑的熔岩。
书案临窗,铺着上好的澄心宣纸。
砾守褪去亲王常服,只着一件素净月白棉袍,墨玉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颈侧。
他提笔蘸墨,落笔却是《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笔锋清隽端凝,力透纸背。
他试图将所有的燥热妄念都倾注于这笔墨之间,借这虚无大道浇熄心头的业火。
檀香袅袅,佛龛中的玉观音低眉垂目。
笔下行至“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时,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
昨夜记忆倏然闯入:她立于身后拆解发簪,微凉指尖擦过耳廓……
战栗如电流窜遍四肢,灭顶渴望几乎将他吞噬。
笔尖悬停,墨汁滴落,在“静”字旁泅开一团墨迹,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霜”字。
砾守死死盯着那墨渍,脸色瞬间惨白。
他猛地阖眼,胸腔剧烈起伏,紧握笔杆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清静?谈何容易!
他颓然搁笔,将污损的宣纸狠狠揉作一团,攥在手心。
无奈地望向窗外无声的雪,或许唯有那远离尘嚣、戒律森严的皇家古刹,才能锁住这头濒临失控的困兽?
同一片细雪,悄然落在皇宫高耸的朱墙内。
澹台霜面无表情地端坐在熏暖甜香的宫室。
此地与凛冽的大荒格格不入,弥漫着陈腐的压抑。
头发一丝不苟、身着深紫宫装的老嬷嬷正用铁铸般刻板的声音宣讲“女德”。
名震天下的亲王妻主、废土杀神澹台霜,玄衣如铁,凛冽如刀锋出鞘,成了这宫塾里最突兀的“学生”。
李嬷嬷训话的间隙,几位年轻皇女与宗室贵女交换了眼色,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借着研墨的由头凑近澹台霜身侧。
“澹台将军,”一位身着鹅黄宫装的郡主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好奇的光,“亲王殿下那般风姿,听闻对您更是……嗯,恪守男德,体贴入微。不知您是如何调教的?也让我等学学。”
澹台霜目光未动,只淡淡道:“情真意切即可。”
另一位贵女用团扇掩着唇轻笑:“情真意切?将军说得轻巧。我家那位,初时也装得温顺,日子稍长,便敢借着几分宠爱,晨省拖沓,衣食挑剔起来。”
“确是不该,”澹台霜声线平稳,“当规训。”
又一位凑过来,语气带着抱怨:“何止!上月我不过赏了侍从一匹缎子,他便敢甩脸子,称病不见人,简直恃宠而骄!”
“应当惩戒。”澹台霜的回答依旧简短。
贵女们见她认同,仿佛得了鼓励,纷纷诉苦。
“是啊,男人可不能太惯着!”
“稍有逾矩,必当严惩,方能正家风。”
另一位年纪稍小的皇室女立刻接话,嗓音尖细带着不满:“惩戒?何止!我府里那个,不过是前几日夸了句新来的侍笔墨好,他便赌气将我珍藏的一方端砚‘失手’摔了!说是失手,谁信?”
她越说越气,“依我看,就该狠狠罚他跪祠堂,抄一百遍《男诫》!”
“一百遍哪够?”旁边一位郡主嗤笑摇头,用染着丹蔻的指尖点了点桌面,“我家那个更绝。见我上月去了两回侧君房里,竟联合他那爹爹,跑到我母亲面前哭诉我宠妾灭妻,真是反了!”
她冷哼一声,“我当即禁了他半年月例,撤了他院里一半伺候的人,看他还有没有闲心搬弄是非。”
几位贵女纷纷附和。
“就该如此!”
“男人不管教,真要上天的!”
最先开口的黄衣郡主转向澹台霜,眼中闪着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较量:
“将军,您听听,谁家后院没本难念的经?像亲王殿下那般出身尊贵、姿容绝世,却还能对您如此……嗯,恪尽职守、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的,简直是凤毛麟角。您究竟用了何等方法?莫非真有独家秘诀不成?”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澹台霜身上,等着她分享驾驭那位绝色亲王的“雷霆手段”。
“将军,您就说说,究竟用了何法,让亲王殿下如此……恭谨谦顺?”
澹台霜抬眸,清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探究的脸,唇齿间再次吐出那四个字:“情真意切。”
贵女们顿时语塞,面面相觑,觉得这煞神要么是敷衍,要么便是那亲王殿下果真非常人,一时竟不知再问什么。
此时,李嬷嬷的目光扫过下方几位年轻皇家女,最终钉在澹台霜身上,“妻主威仪在外,正君便当为内宅定海之针!切不可恃宠生骄,更不可——”
她刻意拖长尾音:“因自身好恶,令妻主行止失当,有违伦常纲纪!譬如宫宴之上,代行臣礼,便是大大的不妥!”
几位皇女瞬间绷紧肩膀,眼神交换着好奇、敬畏与幸灾乐祸。
澹台霜身姿笔挺,目光平视前方,唯有搁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被禁锢于此的无形枷锁。
“……故,正君之道,首在柔顺。柔者,水之德也,善利万物而不争;顺者,承天应人之理也。”李嬷嬷的目光扫过几位年轻皇家女,最终钉在澹台霜身上,“妻主威仪在外,正君便当为内宅定海之针!切不可恃宠生骄,更不可——”
她刻意拖长尾音:“因自身好恶,令妻主行止失当,有违伦常纲纪!譬如宫宴之上,代行臣礼,便是大大的不妥!”
李嬷嬷语气愈发严厉:“敦伦之礼,阴阳和合,乃人伦大道,亦是宗庙社稷之基!正君事妻主,当体察妻主辛劳,主动承欢,不可因羞怯矜持推诿懈怠,更不可——”
她再次锁定澹台霜:“因自身心结或旧事牵绊,致使夫妻情疏,君房冷落!
若令亲王妻主膝下空虚,岂非令皇室蒙羞,令陛下忧心?”
“敦伦之礼”四字,如同烧红的针,刺了澹台霜一下。
砾守惨白的脸,太医那句“元精未泄”,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挣扎,瞬间掠过脑海。她依旧沉默,只是目光微微垂落一瞬,浓密眼睫在霜雪般的面容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李嬷嬷语气稍缓:“殿下天人之姿,又得陛下赐婚如此良缘,更当惜福。早日为亲王妻主开枝散叶,方是正道。妻主自当给些辅助。”她示意宫人将《内则》奉到澹台霜面前。
澹台霜看着那本书,没有动。宫人捧着书,僵在原地。
“吱呀——”宫塾的门被推开。
皇太女一身明黄常服步入,脸上带着盎然兴味。
“哟,李嬷嬷还在授课呢?辛苦辛苦!”
太女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屋内,目光掠过澹台霜和她面前僵持的《内则》。
“母皇新得了南边绿州送来的云片糕,特意让孤给嬷嬷送来润润嗓子。”
身后宫人立刻奉上精致食盒。
李嬷嬷躬身谢恩。
太女踱到澹台霜身边,拿起《内则》翻了两页,撇嘴嫌弃:“老生常谈,无趣得紧。”
她将书卷丢回宫人手里,忽地凑近澹台霜,压低了声音:“好弟妹,别听这老古板絮叨。孤给你看点真正‘有用’的。”
话音未落,她已从袖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绢册,塞进澹台霜微凉的掌心。
澹台霜垂眸。绢册入手细腻温软。
翻开,里面是工笔《春闺秘戏图》,但空白处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注解,笔迹是砾守的。
“此处关节受力,需妻主托住腰助力,方显体贴。”
“此式虽妙,然于腿疾初愈者,恐伤及患处,慎用。”
“香肌微汗时,当以冰帕轻拭,可解燥热……”
“妻主若喜此位,当备软枕垫于膝下,免其酸痛……”
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妻主”舒适度的极致关注。
太女憋着笑,凑在澹台霜耳边道:“怎么样?孤那宝贝皇弟的手笔!这注解,可比李嬷嬷那套‘柔顺’‘承天应人’的玩意儿‘实用’多了吧?”
澹台霜捏着绢册,指尖感受着其上纹理与墨迹的微凸。她面无表情地翻看,目光在“需妻主托腰助力”、“备软枕垫于膝下”等字句上短暂停留。
眸底极深处,仿佛有薄冰“喀嚓”一声,绽开一道细微裂痕。
就在她合上册子,准备将其收入袖中的瞬间,指尖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绢面,引来一个被尘封的画面——在隐牛村外的黑松林,砾守给她的玉片。那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通体流转着温润柔光的奇异玉片。
澹台霜的记忆精准如刻刀。那绝非寻常皇室之物。
她不动声色地将绢册与《内则》一同接过,旋即,起身道:“今日课毕,告退。”
声音清冷无波,对着李嬷嬷略一颔首,玄衣如铁,决然步入门外纷飞的细雪中。
太女倚着门框,目送那抹玄色身影消失,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啧,这冰疙瘩好像裂了条缝!”
紫宸殿内,女帝朱笔悬停。
听着心腹女官的禀报——宫塾的僵局、太女的搅局、那本注解版避火图的去向……
一滴朱砂墨失手滴落,“啪嗒”一声,在明黄的奏章上洇开一团刺目的红痕。
殿内落针可闻。
良久,女帝将朱笔重重掷于笔山之上,溅起几点墨点。
她指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仰靠椅背,发出一声长叹:
“朕所求,不过是想听一声皇孙女啼哭罢了!怎就如此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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