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烙印上那一吻的余温,仿佛熔铁般深深刻入砾守的骨血,融化了长久冻结心头的坚冰。
几日过去,澹台霜依旧少言,但细微处已悄然变化。
她为他渡入内息时,指尖不仅直接落在他行动微跛的左腿与受过重创的腰腹,还会抚摸胸口检查被冰封的诅咒。动作依旧精准,力道却带上难以言喻的温缓,不像治疗,更像是一种抚慰。
深夜抄经,烛火摇曳。
书房门口有时会无声出现一碗温热的安神药,带着她指尖残留的极淡冷香。他偶尔从经卷中抬头,只来得及捕捉廊道阴影里迅速消失的衣角,或是窗棂上短暂停留、落在他侧脸上的专注目光。
最让砾守心弦震颤的,是她对伴生玉骨的态度。
那独生于末世男尊皇族嫡系血脉的谜团,那关乎“元精”与“传承”的古老秘密——她竟只字未提。仿佛那夜心口烙印的揭示,于她不过是一缕拂过他肌肤的微风,知晓了,便过去了。
她的目光更多停驻在他微蹙的眉间。
会落在他手边那碗汤药上,白气渐稀。
她伸出手,指尖并未触到碗壁,只悬停片刻感知温度,继而无声地向外稍推,唤来侍从。
“换一盏热的来。”她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务。
侍从应声退下。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落在他执笔抄经时过分挺直的脊背。他肩背线条紧绷,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并未言语,只抬手将身旁一盏灯烛拨得更亮些,光晕恰好笼住他案前宣纸,也柔和照着他微低的颈侧。
自始至终,她未曾问及那血脉,那秘密,那玉骨因何而生、藏何力量。
而这般的沉默,这般只落于细微之处的察见,却比任何迫人的追问更甚,在砾守胸腔里掀起了无声的惊涛。她不必问,因她所在意的,从不是那源于过往、缚于血脉的沉重,而是他此刻眉间是否舒坦,汤药是否温热,脊背是否安然。
她的世界,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速度重新锚定。
中心不再是她的过去,也不是废土大荒的血腥,而是他身处的暖阁,他手中的笔,他呼吸的频率。
这认知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带着暖意的涟漪。
暖阁内,烛光融融。
砾守坐于书案前,墨迹在《清静经》素宣上缓缓晕开。
澹台霜斜倚窗边软榻,手中是一卷边境新呈的矿脉舆图,目光沉静扫过那些代表矿藏的细密标记。
室内只有墨香、烛火偶尔噼啪,和她指尖翻动纸页的轻响。
一种前所未有的静谧流淌其间。
砾守笔尖悬在“心无其心”四字上,微微侧首,望向窗边那个专注的身影。烛光勾勒她冷却柔和的侧脸,长睫低垂,投下一小片阴影。那份纯粹的专注,让她身上沉淀的杀伐之气淡去,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沉静。
他看得有些出神。
多久了?
她不再于午夜枯坐庭院石阶,周身散发冻结月光的孤寒。
那些深藏眼底、偶尔闪过的冰冷碎芒,也似乎悄然淡去。
一股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他——混杂勇气,也掺杂忐忑。
笔尖墨汁滴落,晕开一小团墨渍,他浑然不觉。
“阿霜……”他轻声唤道,声音微颤,打破静谧。
澹台霜从舆图上抬起眼,目光平静望来,带着询问。
砾守搁下笔,指尖因用力微微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踏入未知险境的旅人,问得小心翼翼,字字斟酌:“你……可曾想过,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子嗣?”
他顿了顿,目光紧锁她的眼睛,声音更低几分,带着献祭般的坦诚,“或者说……你可愿……要我这一半末世男皇的血脉……得以传承?”
问完最后一句,他几乎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等待审判。
澹台静静看着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跳跃烛光下异常幽深。没有惊愕,没有羞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他问话的认真程度。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钝刀刮过砾守的心。
终于,她缓缓开口。
声音平淡无波,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
“不必想。”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手中舆图,指尖无意识划过一道代表废弃矿洞的标记线,动作带着深入骨髓的漠然,“我早就自断了传承。此生,无法再有子嗣。”
“早就……”砾守无声咀嚼这两字,心脏猛地一沉。
暖阁死寂。
“啪嗒。”
砾守手中紧握的紫檀笔杆脱力掉在书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滚了几圈,停在晕开的墨渍旁。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如被寒冰冻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比窗外雪色更苍白。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迟来的、彻骨的明悟!
早就自断了传承!无法再有子嗣!
她与他相遇时,不过二十五岁!
而‘自断’……竟是在豆蔻?或更早?
在她人生尚未真正展开的年岁?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瞬间贯通!
为何她对男尊时代的一切讳莫如深?为何能平静说出“元精不泄即是图谋不轨”,仿佛刻入骨髓的禁忌?为何宁愿背负“膝下空虚”的议论?因为她早已亲手、决绝地斩断了这条路!
在她甚至可能还未完全明白“传承”意味着什么的年纪!
而能让她在如此年少时,就做出如此惨烈决断的……那个将她推入深渊、承受非人折磨的恶魔……必定来自那个男尊的时代!只有那个时代遗留的、根植于血脉骨髓的肮脏与暴虐,才能催生出如此泯灭人性、让一个少女不惜自绝未来的怪物!
砾守下意识抚上心口。
他的伴生玉骨……那在他濒死之际强行拽回他性命的力量!这绝非寻常,是烙印在基因层面、近乎神迹的守护!这源自千年前男尊皇族的力量,历经稀释冲刷,仍如此霸道顽强!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那个男尊皇朝鼎盛时期所掌握的力量,对生命本源的操控,达到了何等恐怖、超越想象的高度!那是一个孕育了毁灭的世界、也孕育了极致力量的可怖纪元!
而那个伤害她的恶魔……
砾守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紧,几乎窒息。能摧残阿霜至此的存在,必定是那个恐怖时代力量的巅峰化身,或是其最核心、最黑暗遗产的继承者!
仅仅想象她豆蔻年华落入那样的怪物手中……砾守的灵魂便止不住战栗。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他体内流淌着一半……属于那个孕育了恐怖力量和灭绝人性恶魔的时代的血脉!他心口烙印着那个时代的遗物,那曾救他命的力量,此刻却像一块滚烫的、沾着深渊淤泥的烙铁,灼烧他的灵魂!
他甚至……还带着那可笑的、属于男尊时代对“血脉传承”的执念,去问她那样的问题!
巨大的荒谬感与尖锐到灵魂深处的刺痛瞬间席卷了他!
他自以为的深情与守护,日夜压抑的渴望,此刻都成了对她最残忍的讽刺和最无知的亵渎!他以为自己靠近了她冰封的心门,却原来,他一直站在她最深的、源自少女时代的噩梦边缘而不自知!
他这具身体……
这流淌着男尊皇族之血的身体,对她而言,是否本身就是一种不断提醒着那深渊噩梦的存在?他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呼吸,是否都在无形中撕扯着她最深、最痛、在最年少时就被烙下的伤疤?
烛火在砾守骤然空洞绝望的眼中跳跃,映不出半分暖意。
自此,砾守便将自已沉入了无声的渊薮。
他不再宿于主卧。
那条消失的“楚河汉界”锦被,被他亲手从库房深处寻出,仔细叠好,放置书房窄榻正中央,像一道新划下的、更加森严的壁垒。白日里,那副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重新覆上双手,鲛绡帏帽垂下的珍珠流苏,将大半张脸遮得严实,连下颌线条都吝于显露。
那根打磨光润的乌木拐杖被无声地搁置在廊柱的阴影里,再未被触碰。
取而代之的,是那辆沉默的木质轮椅。
砾守垂着眼,任由侍从推动,穿过熟悉的廊庑。
他的左腿,那条曾支撑着他,一步步忍着剧痛走到她面前的腿,此刻安静地置于踏板上,仿佛再度失去了所有知觉与力量,成了一尊无用的摆设。
他依旧在她身侧。
军务堂内,公文堆积。
澹台霜正凝神批阅,手边茶盏已空。一道戴着薄羊皮手套的身影无声靠近,执起青瓷茶壶。隔着鲛绡帏帽垂下的细密珍珠流苏,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有动作精准无误。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七分满,不多不少,没有一丝声响。
他放下壶,便退至一旁阴影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庭院中,复健的器械冷硬地立着。
澹台霜抱臂立于阶上,目光如常地望来。
砾守却只安静地坐在轮椅里,背脊挺得笔直,一双被白色手套严密包裹的手,交叠着放在膝上。他的目光低垂,长久地落在自己那双手上,仿佛那上面写着什么值得穷尽一生研读的经文,那便是他全部的世界。
“今日还需练习行走么?”澹台霜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他闻声,微微抬起被流苏遮掩的脸,声音透过轻纱传来,温顺得没有一丝棱角:“不必了。谨遵妻主吩咐。”
侍从递上汤药,他伸手接过。指尖隔着皮革,感觉不到碗壁的温度。
“药温可还适宜?”她问。
他低首,应答清晰而疏离:“是,妻主。适宜。”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为清晰恭敬,却像冰凉的玉石,跌落在地上,听不见半分往日的温存。
他像一个精心扮演的“男德”木偶。
用层层叠叠的物理隔阂与极致恭顺的言行,将自己与澹台霜、与世界隔绝开来。
那并非疏离,而是一种无声的悼亡——悼亡他自己那流淌着“罪恶之源”的血脉,悼亡他曾不自量力想要靠近她的痴心妄想,悼亡所有尚未萌芽便被彻底冰封的可能。
澹台霜起初并未察觉这变化的全部意义。
她只觉他更安静了,更“守礼”了,像一株被移回阴影处的兰草,失去了鲜活光泽。她依旧会在他递茶时,习惯性地伸出手,指尖却只触到冰冷光滑的鲛绡纱和羊皮手套的阻隔。
她蹙眉,他会立刻将手缩回,姿态恭顺地退开半步,仿佛生怕自己的触碰玷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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