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丝天光沉入猩红的地平线。
浓墨般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整片废墟。
废土的夜从不纯粹。
那是一种污浊、粘稠、吸饱了死亡气息的深紫色,沉甸甸地压在人眼皮上。残月被囚禁在厚重的云层后,只吝啬地漏下几点暗红色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巨大残骸扭曲狰狞的轮廓,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洪荒巨兽。
澹台霜背靠冰冷岩石,屏住呼吸。
缝隙外是吞噬一切的死寂。
连最微小的虫鸣都消失了。
只有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来铁锈和**物的刺鼻气味。
——这是废土之夜独有的、浸透骨髓的死亡气息。
几块生蛇肉暂时压住了饥饿,但经脉间针扎般的刺痛和透支后的虚软依旧沉重。
她侧过头,看向蜷缩在一旁的砾守。
换上她那件干里衣后,他颤抖稍止,但脸色青白得吓人,呼吸微弱得像下一刻就要断掉。蛇皮水囊和剩余的肉块被她牢牢捆在腰间,紧贴皮肤的寒意提醒着物资的匮乏。
“走。”
她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短促冰冷。砾守没有回应,只有头颅极其轻微地一点。肿胀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目光涣散。澹台霜吸了口气,压下全身关节肌肉的哀鸣,小心地将那具滚烫瘦削的身体扶起,再次背到身上。
隔着一层单薄布料,他骨骼的硌硬和惊人的高热依旧清晰可辨——
那是生命在与严寒重伤进行绝望的搏斗。
她挪开石块,一股阴冷污浊的夜风猛地倒灌进来。她迅速用布条将他牢牢绑在自己背上,下一瞬,便如夜行动物般悄无声息地滑出缝隙,融入了那片深紫色的、充满未知的死寂迷途。
举步维艰。
脚下的“路”是文明残骸堆叠的迷宫。巨大断块犬牙交错,石柱倾颓,扭曲的金属构件如淬毒荆棘刺向夜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暗红色灰烬,每一步都深陷虚软,随时可能被绊倒或滑入隐藏的裂隙。
澹台霜将“流云步”催到极致,精神高度集中,足尖只在相对稳固的凸起上轻点借力,身体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衡,在废墟阴影中诡魅穿行。耳廓微动,捕捉着风声里任何一丝异响——碎石滚落、远结构崩裂……都可能是致命威胁的前兆。
废土的残酷在夜色下展露无疑。倾颓的飞禽图腾墙壁,撑著残破穹顶的裂纹石柱,焦黑的爆炸坑无处不在。暗红色的诡异苔藓覆盖大地,散发着微弱磷光,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空气里铁锈**味几乎凝成实质,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
没有虫鸣鸟叫,只有死寂和风声。
偶尔,远处传来凄厉悠长的嚎叫,穿透夜瘴,带着原始凶戾,令人脊背发寒。
澹台霜心弦绷紧。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此地的危险远比江湖更诡异难测。她只能凭借生存本能,在阴影里谨慎迂回,避开开阔地和复杂地带。
时间在艰难跋涉中流逝。砾守的身体越来越沉,每一次颠簸都伴着他愈发微弱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脖颈。她自己的体力也在飞速消耗,汗水刚渗出就被夜风吹得冰凉。
必须在天亮前找到干燥隐蔽的休整点!
生火、补水、处理伤口!否则两人都得死!
这个念头冰冷地刺穿着她的神经。她一边警惕扫视四周,一边飞速盘算。就在这时,背上的砾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他艰难地侧过头,干裂的嘴唇几乎贴上她冰凉的耳廓,气若游丝。
“…水…囊…不…能…直…喝…”
他喘息着,停顿许久,才挤出破碎的词句:“…有…蚀…骨…瘴…凝…水…即…毒…须…火…沸…”
蚀骨瘴?凝水即毒?
澹台霜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这废土的水源,尤其是夜间的露水雾气,竟有剧毒!她那水囊里的寒潭水,未经煮沸,同样是致命毒药!
难怪他之前恶化得那么快!不止是伤,还有水毒!
这世界险恶得连水都暗藏杀机。
“知道了。”
她低声回应,声音比夜风更冷,带上了沉甸甸的凝重。
这迟来的提醒,又将她从鬼门关前拽回一步。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澹台霜找到了一处理想的落脚点——巨大金属拱券倒塌形成的三角夹角。三面有厚重锈蚀金属板遮挡,上方斜盖石板,形成天然顶棚,避风隐蔽。地面堆积着干燥灰烬,没有那些令人不适的磷光苔藓。
她小心地将砾守放下,让他靠在一块冰冷的金属残骸上。
他的状态更糟了,左腿肿胀得骇人,扭曲角度让人头皮发麻。
必须立刻处理!否则腿就废了,也会拖死他们。
她毫不迟疑,迅速找来几根笔直硬实的枯枝和坚韧的干枯藤蔓。
蹲在他面前,阴影笼罩着他惨白的脸。“腿。”命令依旧简洁。
砾守肿胀的眼皮艰难掀开一丝,浑浊的目光穿透剧痛,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死死咬紧牙关,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闷哼,用尽残力将那条断腿向前挪动寸许。
澹台霜动作麻利得近乎残酷。
石匕飞快削好木枝夹板,随即深吸一口冷气,眼神瞬间沉静如寒潭——所有情感剥离,只剩精准冷酷。
“忍着!”
双手如虎钳扣死断腿上下端,触手是滚烫淤血和骨骼错位的可怕畸形感。腰背发力,手臂灌劲,运用分筋错骨手法配合巧劲猛地一挫——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复位声爆响!
“呃啊——!!!”
砾守身体猛地反弓绷紧,一声凄厉变形的惨嚎冲破牙关,撕裂夜空!豆大冷汗瞬间涌出,十指如钩抠进灰烬,关节惨白。身体剧烈痉挛弹动,剧痛的海啸瞬间吞没意识。
澹台霜面沉如水,眼神漠然如视木桩。迅速上夹板,用藤蔓死死捆扎固定,动作迅疾精准。捆扎的压迫摩擦依旧让砾守痛得浑身筛糠,每一次抽搐都伴着破碎的吸气声。
固定完毕。
他整个人如同从冰水里捞出,瘫软在灰烬里,只剩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咬着下唇,新鲜血液从干裂处渗出,硬是没再出一声痛哼。肿胀眼里蓄满生理泪水,却死死睁着,空洞投向黑暗。没有哀求软弱,只有一种被剧痛淬炼后、近乎麻木的坚韧与沉默。
仿佛所有嘶喊都已燃尽,只剩钢铁般的忍耐。
澹台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根衡量“有用与否”的冰弦,似乎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这男人……骨头倒是硬得硌人。
她依旧无言,迅速行动。收集干燥细枝枯草,在避风凹陷处,取出贴身收藏的油布火折子,吹亮火星,引燃绒草。微弱的火苗颤巍跳跃,噼啪轻响,如同生命复苏的脉搏。
橘红火光终于撑开一小圈黑暗,带来久违的、带着烟气的暖意。
她将蛇皮水囊架在简易石架上,让火焰舔舐囊底。冰冷的寒潭水渐渐升温,冒出细小气泡。摇曳火光映照着砾守青白汗水却异常平静的脸,也映照着澹台霜苍白冷硬、全神贯注的侧影。
废土无边的黑夜依旧浓稠如紫墨,危机四伏。
但在这一小簇倔强跳跃的火焰旁,两个被抛于此、伤痕累累濒临绝境的灵魂,终于抓住了一根脆弱稻草,获得了片刻喘息。
水囊中的水渐渐冒出连串气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澹台霜将其取下,放在一旁晾凉。
她看向几乎再次昏迷过去的砾守,知道他刚才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不能停。停下来,这口气就散了。
她挪到他身边,靠在同一块冰冷的金属板上。
疲惫如潮水般袭来,但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还能感受到那点热吗?”
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低哑,打破了沉默。砾守没有睁眼,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算是回应。剧痛过后,身体仿佛只剩下虚无的空壳,但那丝被强行点燃、源自蛇肉能量的微弱热流,似乎还在丹田深处残存着一点余烬。
“找到它。”
澹台霜命令,自己也闭上了眼,“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它。引导它,跟着我的呼吸。”她开始调整呼吸,节奏缓慢而深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吸气时细微悠长,呼气时绵远深沉。
砾守涣散的意识艰难地聚集,试图追随那规律的呼吸声。
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断腿和腹部的剧痛,但他忍耐着,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丝若有若无的热流上,试图让它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他的呼吸起初混乱而痛苦,总是慢半拍,或是被突然的抽痛打断。
澹台霜没有斥责,只是稳定地维持着自己的节奏,像黑暗中不变的锚点。
渐渐地,也许是她的冷静感染了他,也许是他骨子里的韧性再次发挥作用,他的呼吸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贴近她的频率。两人靠在同一块冰冷的金属上,肩臂几乎相贴,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以同样的节奏呼吸着。
空气中,一种无形的纽带似乎在缓慢形成。
不再是单纯的利用与被迫,而是在共同对抗绝望时萌生出的、极细微的默契。
澹台霜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体的细微震颤,以及他努力压抑痛苦、试图跟上节奏时那份笨拙却顽固的专注。她分出一缕极细微的内息,循着经脉流转,并非为他疗伤——她那点内力远不足以替他人疗伤——而是像示范一般,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能量应如何运行。
“记住这种感觉。”
她的声音几乎融在火光噼啪声中,“活下去,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丹田里那一点火。”
砾守没有回应,但他原本死寂般瘫软的身体,似乎有了一丝极微弱的、主动凝聚力量的迹象。
废土的长夜依旧漫长寒冷。
但在这小小角落里,两盏微弱得随时会熄灭的命灯,却以一种奇特的方式靠拢,试图用那一点微光,彼此取暖,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黑暗与死寂。
水温和了些许,不再烫手。
澹台霜先自己小心地抿了一口,确认没有异味和不适,才将水囊凑到砾守干裂的唇边。他闭着眼,凭借本能小口地、艰难地吞咽了几口温水。水流滋润了他几乎冒烟的喉咙,让他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澹台霜收回水囊,自己也喝了几口。
温热的水滑过食道,落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但光有水不够。他们需要更多的能量。
她的目光落在那包用蛇皮裹着的生肉上。腥冷的生肉难以下咽,且难以吸收。但现在有火了。她毫不犹豫地取下腰间匕首,将几块蛇肉切成小块,找了一块相对扁平、边缘微卷的金属残片,就着火焰小心翼翼地炙烤。
很快,一种混合着焦香与依旧残留的淡淡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肉质变得紧实微卷,边缘泛起焦黄。这已经是这片废土上难得的美味。
她将烤好的几片肉堆在另一片洗净的金属片上,递到砾守面前。
“吃。”
砾守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火光下,他的眼神依旧浑浊,却清晰地映出那几块冒着细微热气的肉块。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是身体最本能的渴望。
但他没有动。目光艰难地从肉上移开,落在了澹台霜同样苍白疲惫的脸上。
她消耗得比他只多不少。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摇了摇头。
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你…吃…”
澹台霜皱眉,语气瞬间冷硬:“少废话。让你吃就吃!你想浪费我的药和力气?”
然而,这一次,砾守没有像之前那样顺从地接受。他只是固执地看着她,那双因高烧和痛苦而湿润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羞赧或慌乱,只剩下一种极其纯粹的、近乎固执的坚持。他再次极其缓慢地摇头,甚至试图抬起颤抖的手,想将那片金属片推向她。
“…你…需…要…”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澹台霜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看着他固执的眼神,看着他推拒的动作。那不是一个弱者卑微的谦让,而是一个平等的、甚至带着某种守护意味的姿态——尽管他虚弱得下一秒就可能死去。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分享”。
尤其是在自身难保的绝境里。
这种陌生的、纯粹的反应,像一颗小石子,再次投入她心湖的冰层之下,激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她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那双固执的眼睛毫不退让。
最终,她像是败下阵来,又像是懒得在这种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和气力。
她猛地收回手,粗暴地将金属片上的肉块一分为二,动作大得几乎要掀翻它们。她拿起一半,近乎粗暴地塞进他手里,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丝未被完全压下去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别扭。
“一人一半。别再废话,吃完继续感应内力!”
说完,她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一半,背过身去,大口地、近乎凶狠地咀嚼起来,仿佛在跟谁赌气。砾守看着手中那几块小而珍贵的肉,又看了看她刻意背过去的、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认真地开始吃了起来。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属壁上,偶尔交汇。
寂静的角落里,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柴火的噼啪声。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