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门，习惯性的从昏暗狭窄的屋子里，精准的挑拣出地上滚落的啤酒瓶，又快速放进塑料袋子里。地上横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是我爸，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我司空见惯的把塑料袋归置到一旁，放下书包准备做今天的晚饭，但我打开冰箱时，发现里面除了那颗快要坏掉的卷心菜，就只有几瓶啤酒。
我合上冰箱，熟练的从客厅的抽屉里拿出几张十块的纸币，昨天还在的几张百元钞票今天又不翼而飞了，我知道，是我爸又在外面输了钱，我沉默着站起身拎着那袋玻璃瓶，越过地上的人，走出门去。
去菜区的路上，我顺手把那袋子啤酒瓶递给了收废品的大爷，他斜眼看着我，嘴上骂骂咧咧的一边说“都说了玻璃瓶已经不收了”，一边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在我手里。我道了声谢谢，攥着钱走开，我听见身后大爷的老伴抱怨他怎么又收了我的玻璃瓶，听见大爷叹了口气，说算了，小珩也是可怜孩子。
我可怜吗？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迫跟正常的小孩不一样开始，我就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这句话，可怜我的理由无一例外都是我死了亲妈，有个酗酒好赌的爸，我想了几秒，又很快把褶皱的钱揣进口袋里，算了，日子怎么过不算过呢。
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挨我爸的打，虽然到现在我早就习惯了，但偶尔我也会闪片花似的突然想起，更小的时候他好像是不打我的，他有更好的施暴对象，是我妈。我时常见她，她身上就总是青青紫紫的，她骗我说是我的彩笔留下了颜色，我信了，直到她死了，那些青紫落在了我身上，我才知道她骗了我。
四岁那年，我妈死了，她死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一条比我爸打我的钢管还粗的麻绳吊死的。那天幼儿园老师奖励的棒棒糖很难拆，我跑进她的房间想让她帮我，见她踩着一只塑料凳子垫着脚站得高高的，塑料凳子在她脚尖的拨弄下歪歪扭扭，就是倒不下来，她见我时也愣住了，把脑袋从梁上的绳子圈里缩回来，笑着问我：“怎么了小珩。”
我把老师奖励我画画好看的棒棒糖递到她面前，说我拆不开，她还是站在那只凳子上，弯下腰接过我的糖，纤细的手上又出现了那些青青紫紫，我很奇怪，彩笔今天明明被我带到了幼儿园里，我指着她的手，问她是谁的彩笔画的，她盯着手腕看了几秒，回应我：“那不是彩笔小珩，那是伤口。”
我偏了偏头，问她，“那不是会很痛吗？老师说伤口会痛，妈妈你痛吗？”
“痛的。”她摸了摸我的头，然后收回手替我拆解着那支棒棒糖：“妈妈帮了小珩，小珩也帮帮妈妈好吗？”
我点头，眼睛却只盯着那支棒棒糖，她笑着把糖递到我的手里，然后站起身来，像之前那样把脑袋缩进绳圈里，她跟我说，替她把凳子搬出去再关上房门，她的手很痛，拿不动那只凳子，我叼着棒棒糖，伸手去拿起她脚下的凳子，关门时，我看见她悬在半空双脚胡乱的蹬着，我觉得今天的妈妈很奇怪，可能是手太痛了。
妈妈死了，老小区的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邻里说妈妈是自杀，但爸爸说是我杀了妈妈。
从那天起，我总听到有人说我可怜，我知道大部分的人都没有恶意，但小孩子间总是分不清事态的轻重缓急。十二岁初中那年，很不幸，我和隔壁楼杨叔的儿子分在了一个班里，我的所谓“丑事”被他传的几乎人尽皆知，我从被针对，被嘲笑，渐渐演变成了被欺凌，被殴打。
直到我已经记不清这是被打的第几次，我瑟缩在厕所的角落，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但我全身痛的站不起身来。坐了不知多久，我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几句嬉闹声，我下意识的又缩了缩，以为又是要找我麻烦的人，看清来人时我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叼着烟，是陌生的脸，校服前的胸章上有名字，李绥，他很有名，是初三的学生。
两个人看见我时也愣了，大概没有想到上课的时候会在这里看见人。我的视线和他们对视，而后我立刻低了下头呈现出一种弱者的姿态，这大概是我唯一保护自己的方式。
有人问：“谁啊？”
有人答：“初一的赵知珩吧。”
声音传来，我惊得全身一颤，但还是弱弱的点了点头，脚步声渐近，我害怕的紧闭着眼睛，半湿的校服被我攥得快要烂掉，但那人只是往我身上丢来一只烟，我有些发愣，很久才敢抬起头来。
那天李绥跟我说，被欺负的时候如果一味退让，那我往后的日子只会过得更生不如死。
李绥蹲在我身边，他嘴里吐出的烟雾不断的冲进我的鼻腔，我看着怀里的烟，半刻才脱下我半湿的校服，擦去我脸上的一点血迹，捡起那只烟朝李绥道：“绥哥，借我个火。”
李绥的打火机握在我手里，我才终于开始摆脱被霸凌的境遇，跟着李绥，我很快结识了很多像他一样的人。
我报复的第一个人是杨叔的儿子，刚开始他不服，还是摆出那副让人恶心的嘴脸指着我骂，我攥着他指着我的手指狠狠往后一折，他痛的一直嚎叫，我一脚把他踹翻在地，踩着他手腕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上位者的快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总爱找我麻烦，原来看着别人这幅模样是那么爽的事。
“我妈就是我杀的，怎么样？你也想试试吗？”
我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他害怕的一边哭一边叫我的名字，求我放过他，李绥点燃一支烟，笑着在我身后提醒我不要打伤了给自己惹麻烦，我点头说我知道了，最后踹了他一脚，捡起我的校服跟着李绥走开。
至此我就不怎么再去上课了，做了最多的事就是跟着李绥结交更多的人，打更多次架。
初一下学期时，班里来了新的转校生，他被老师带着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老师带头鼓掌欢迎新同学，突然的掌声将我吵醒，我半咪着眼睛抬起头来，见讲台上写着新同学的名字——沈路，名字倒好听。我坐在最后排，刚睡醒的眼睛模糊的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很瘦，皮肤很白，然后我烦躁的把校服往头上一盖，继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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