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备的马车有些朴素,不过她平日也算不上铺张。
小太监恭敬地掀起轿帘,动作略显生疏,像是头回当值。纪明霞正要上车,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公主!"
声音穿透簌簌落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纪明霞回头望去,见一人披着玄色大氅,踏月而来。
"公主殿下!几位公公未带护卫,不如让末将护送您回宫。"
说话的是朔漠王幼子宋朗。此次大捷,朔漠王功不可没,他家这位小将军有一副好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还在黑水河一役中,为纪明霞挡过一箭,虽说那一箭并不致命,但她见宋朗生得好看常爱与他闲话,二人渐渐熟络。
她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的身手,哪还需要护卫?外头风大,小将军还是去与大家同乐吧。"
宋朗却已驱马跟到轿旁,他侧身笑道:"末将不擅饮酒,再说,您回京就是公主娘娘了,公主殿下是北虞的瑰宝,自然需要护卫。"
纪明霞不再推辞,这人跟着,她不讨厌。
从京郊回宫约莫要一个时辰,马车驶入城门时,风雪才渐小。
纪明霞掀开车帘一角,看见城门口的值守士兵换了一批生面孔,个个站得笔直,像是泥塑木偶。
马车在宫门前缓缓停稳。
车帘掀开,宋朗伸手来扶,这样的天气,他的掌心仍是温暖干燥。
往常这个时辰,宫门早已紧闭,今日却未落锁,里里外外张灯结彩,前方还候着一排人。
大半夜的,阵仗大得像是迎亲。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来,他拱手施礼,看见宋朗似乎迟疑了片刻,不过也没多问,只道:
"公主殿下,您回来得正好,今日是小殿下册封太子的吉日,您凯旋归来,双喜临门。"
后头的人跟着施礼,声音参差不齐:"臣等恭贺公主凯旋!"
先说话的是陆逍,他穿着正三品官员的紫色补服,这品级比她离京时高了整整两阶。
他嘴上恭贺,神情却十分落寞,那双很会爱人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
"小殿下?"
纪明霞双唇微颤,无数念头瞬间涌入脑海,扰得她头晕目眩。
这小殿下是哪个宗室子弟过继?还是......
陆逍垂眸,轻声叹息,纤长的睫毛上落着几点晶莹的雪花:"公主远在边关有所不知,陛下新纳的嘉妃上月诞下皇子,天佑我北虞。"
礼部尚书杜兰庭往前走了两步,他从前便看不惯纪明霞牝鸡司晨,这会可找到机会挖苦:"公主,臣等知您心气高,可陛下改变心意,也是常有的事,就像这天气,刚还是大雪,这会便要放晴了。"
纪明霞心头一片混沌。
皇子上月诞下,算起日子,她刚离京父皇就纳了新妃。
这怎么可能?父皇在政权一让再让,却在后宫之事从未妥协,当年为了不纳妃,甚至装过不举。
万般思绪在脑海中纠缠成结。
这些年刀光剑影,她从未害怕,脑袋落了不就是碗大个疤。
但此刻,她竟有些怕了。
父皇对母后和她的独宠偏爱,难道都是假的?她所有的功绩,竟比不过一个新生的男婴?
她强作镇定,没理这人,问陆逍:"母后身子怎么样了?"
陆逍面露难色:"皇后娘娘心情不大好,还需您去劝解。"
纪明霞皱眉看向陈忠:"只是不高兴?"
陈忠垂首不语,装起了鹌鹑。
四周一片死寂,无人替他应答。
宋朗上前近了两步,无声地护在纪明霞身后。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咬紧下唇,目光在周遭一扫,落在宋朗腰间佩剑上。
下一秒,她忽地抽出宋朗的佩剑,手腕一扬。
寒光四射,声如裂帛。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陈忠已应声倒地,一剑封喉。
四下寂静,唯闻风声。
有几个宫人吓得脸色煞白,那个几个年纪小的甚至腿软得需要旁人搀扶,活像见了恶煞厉鬼。
纪明霞步履从容,拔起短剑,在老鹌鹑袖口擦了几下,没急着归还,只轻笑道:"这老东西竟敢咒国母病危,叫人处理了吧。"
还是无人应答,众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魂飞魄散。
只有宋朗上前按住她的手腕,低唤:"公主......"
纪明霞指尖微颤,视线又有些模糊。
她将短剑归鞘,趁转身刹那,将袖中玄铁虎符塞到了宋朗手中。
宋朗似乎僵住了,呼吸都放缓许多。
纪明霞对上那双澄明的眼睛,眼角泛红,她低声道:"宋小将军,宫中有变。"
她对陈忠出手不是一时冲动,她根本不信父皇会变心。
其实就算变了,父皇也没有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的权力。北虞祖制,立储需经内阁廷议,宗室共商,流程复杂,其中有一方不满,少则能拖数月,多则几年。
她不在的日子,恐怕宫里有人已经一手遮天了。
眼下不确定父母安危,她太被动了,明确不是和自己同一立场的就这么一个陈忠,杀鸡儆猴的作用应该是没有,试试这些人的反应倒是尚可。
可在场的多是害怕,眼睛里没多少心虚,他们是真不知旨意如何传到西大营的,还是在京都待久了演技都如此精湛,尚未可知。
她人在宫门,想从长计议已经不可能。
若是宫变,她武艺再高双拳也难敌四手,况且还有伤在身,若有人想强行在她这拿走虎符,那她手里的筹码就又少一个。
把虎符交给宋朗是一场豪赌,赌他的忠心,赌朔漠王一派的立场,赌十万大军还能听从调遣。
再者就是,就算赌输了,朔漠王一家至少会把将士们当人。
宋朗回过神来,他攥紧虎符,收到袖袋中,看着纪明霞,说话声高了几分:"皇后娘娘无事就好!公主既已回宫,便快去与陛下娘娘团聚吧。外臣不便夜半入宫,末将这便回营了。"
纪明霞淡淡应好。
宋朗也不与旁人招呼,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纪明霞深吸一口气。
风有些刺骨,直入肺腑。
许是冷场太久,杜兰卿壮着胆子怒斥:"公主殿下,您怎可滥杀无辜?"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声音却在发抖。
纪明霞冷笑:"无辜?我说的很清楚,诅咒国母,罪不容诛,你若不信,就去西大营取证吧。"
纪明霞见他不动,又道:"怎么,难不成要本帅亲自为你备马?"
杜兰卿给了边上小太监一个眼神,小太监颤声道:"陈公公若是有罪,也当由宫规处置......"
纪明霞扫了他一眼:"你要是觉得我不能代表宫规,那我也略懂拳脚。"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摆明了威胁,小太监缩了缩脖子,也装起鹌鹑,再不敢言语。
陆逍似是整理好了情绪,上前对那小太监,语气和善:"你既与陈公公交好,就留下为他处理后事吧,长缨,我们先回宫。"
长缨是纪明霞表字,她与陆逍一同长大的情谊,他这么叫也不算逾矩。
纪明霞凝视着陆逍,他儒雅温和,那双眼睛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至于是关切还是算计,她已看不分明。
"嗯,先去看望母后吧。"纪明霞跟上他的脚步,神色晦暗。
陆逍脚步微顿,面上掠过一丝迟疑,他低声道:"这......怕是不合规矩。嘉妃娘娘,还有诸位宗亲大臣,此刻都在崇德殿候着,臣等皆是奉旨来接公主赴宴的。"
"赴宴?这个时辰,赶过去只怕也只剩些残羹冷炙了。陆大人,您看我好歹也是凯旋归京的英雄,难道连梳洗更衣探视病母的片刻工夫都等不得?"
她言语戏谑,脑中不停的思量对策,眼下这局面,唯一能获取真实消息的地方,恐怕只有母后的寝宫了,可跟着这么多人,怕是不好脱身。
陆逍与她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觉得陆大人这个称呼有些生分了。
沉默片刻,他压低了声音:"长缨,这位嘉妃,算起来,是你我的旧识。"
"哦?"纪明霞眼波微动。
陆逍提醒道:"当年遴选公主伴读时,孟太傅家中,有两位适龄的孙女。"
纪明霞记性极佳,虽是十年前的事,可几乎是瞬间,一个名字便浮上心头:"你是说,嘉妃是孟思嘉?"
印象里那是个极其怯懦的姑娘。
"正是,太傅的薄面总是要给的。"陆逍这话看似劝和,却是在递消息。
嘉妃竟是太傅的血亲吗。
纪明霞心中绞痛。
孟太傅孟昭历仕三朝,堪称帝师,一生恪守礼法,秉持古训。
只是那前三位皇帝要么早夭,要么不成大器,他这一生,被人诟病庸庸碌碌。
风烛残年,他被指任教导小公主,他不情愿,可他却在这孩子身上看见不同旁人的灵气,于是也倾囊相授。
孟昭最先洞悉她那点狼子野心,他纵容扶持,见她强大。
她也一直以为,太傅是站在她这边的。
以太傅的地位,他若是不许,孟家姑娘定不会入宫。
难到他是主事之人吗?
也罢。
她没等来庆功宴,没吃上年夜饭,倒是先遇上了鸿门宴。
可父母尚在宫中,哪怕是鸿门宴,她也得闯。
纪明霞笑道:"戏台子搭好了,我不去看,怪煞风景。"
崇德殿不远,她机械似地走着,好像走了几十年。
眼看到殿外,她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墨黑天幕。
陆逍见她不动,问:"怎么了?"
纪明霞紧了紧狐裘,喃喃道:"天好冷啊,陆鸣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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