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
皇后屋中没有掌灯。
纪明霞闯入里间,轻唤:“母亲?”
皇后也不说话,周遭没人侍奉,她端起烛台,轻吹了一下火折子,昏暗的房间中燃起一盏孤灯。
纪明霞借着烛光,看清母亲穿的不是凤袍,而是未嫁时的旧衣,那是件鹅黄色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兰草。
母亲在梳妆台前,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跳动的火苗,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忽然,她手边的那个盛着桂花油的小瓷瓶被打翻了。
桂花油浸湿了桌角的宣纸,纸上纪明霞儿时画骏马图,不过上头马没多骏,墨迹也早已泛黄。
画上的墨渐渐晕开,桂花油仍在蔓延,那个小瓶好像永远流不干,它们顺着桌角滴下,发出滴答声响。
纪明霞心中警铃大作。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冲上去,想掐灭母亲手中那点微弱的烛火。
母亲看着她,笑了笑,面色忽然一变,指尖轻轻一推,烛台吧嗒掉落在地。
不!不能!
纪明霞猛地冲上前去,想把地上的火苗踩灭。
无济于事...
她又去端起茶壶,可里面是空的,她想拉母亲一起走,可却用不上力气。
纪明霞呼吸急促,发疯似开始在宫中动奔西跑,翻了每一个茶碗水缸,一滴水都没有,原本后院那口深井,不知道为什么也踪迹全无。
她大汗淋漓,折回母亲的小屋。
烛火还在地上孤零零的燃着,桂花油淌了一地,母亲就在一旁,既不说话,也不着急。
纪明霞脚下发沉,她很急,可喊不出声来。
不知过多久,她喉咙终于能发出一点哼哼声来,可她却后悔出声了。
原是大梦一场。
眼泪止不住的流,可心里却特别空。
她迟迟没敢睁开眼。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反复回到那个火光冲天前的夜晚,母亲穿着不一样的裙子,她们在不同的院落,每次,都忽然出现扑不灭的火。
......
天鹤见她转醒,手搭上纪明霞额头,舒了口气。
高热总算是退了。
纪明霞察觉到冰凉的触感,神经紧绷,睁开眼见是天鹤才放下心来,她看着床边开始正在为她检查伤口的天鹤,声音异常沙哑:“你不是说,我再让这伤裂开,就不来给我上药了么?”
“都这时候还能与我玩笑,不管你哪行啊,我可不想你变成第一个被我医死的病人,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省心的家伙。”
天鹤话还是很多,手下动作倒是利落。
纪明霞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天鹤道:“日上三竿,不过已经小年了。”
纪明霞陷入沉思,小年?那算起来她整整睡了三日,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母亲和那个孩子应该是绝无生还的可能了,父皇也不知道在哪,将士们的封赏估计是领不到了,他们迟迟见不都自己,也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天鹤道:“先叫人传膳吧。”说完就往外走。
“先别,”她叫住天鹤,声音微弱,“我想一个人静会儿。”
天鹤停下脚步,看向窗外:“你看院里那些人没,想躲清静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好不容易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别再给我死这儿。”
不用想,外头肯定都是守卫,只是这姑娘把她失去自由说的自然,叫人哑口无言。
屋内陷入沉默,只余纪明霞压抑呼吸声。
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确认是自己的闺房。
身体本能地想让她放下思考,但她不敢,变化来的太快,后面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她得早做打算。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通报声,陆逍来了。
院里的人显然已经不听她调遣,外男入公主闺房,竟不等她同意。
陆逍是守规矩的,他站在屏风后温声道:“长缨,天鹤姑娘说你醒了,还好你无事。”
声音隔着屏风,有些发闷。
他来的正好,纪明霞有许多话想问。
她见自己衣着算是齐整,缓缓道:“你过来说。”
其实,她也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不然没法混迹军营。
陆逍小心翼翼走近,他面容憔悴:“长缨,皇后娘娘她,已经下葬了。”。
“下葬?一国之母,丧仪三日便办完,甚至都不需要等我这个做女儿的祭拜?”她有些激动,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月牙印,“也罢,也罢,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
陆逍道:“娘娘毕竟是杀害太子之人...”
纪明霞别过头,忍住泪水,眼眶酸涩。
陆逍没敢对上纪明霞的眼睛,他道:“长缨,我是希望你好的,你可信我?”
纪明霞打量他,见他比从前似乎消瘦许多,她想起那身紫袍来,没说信或不信,只问:“多日不见,小陆大人如今在朝中任何要职?”
“不过是通政使,做些杂事。”他的声音压低,岔开话题:“长缨,你听我说,这些日子发生许多事,太傅已联合多位门生故旧让嘉妃暂摄六宫事务,几位阁老,无一人提出异议。”
这倒是意料之中,纪明霞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陆逍环视四周,却道:“隔墙有耳,有些话日后再说,你是消记住,我也是太傅门生,帮他,才能为你留下一点火种。”
他说这话时,右手轻抚着腰间玉带,那是去年秋猎时,纪明霞所赠。
纪明霞道:“是吗?我想见太傅一面,你帮我说说吧。”
陆逍似乎早有所料,低声道:“我会向他传话,对了,原来侍奉公主的侍女已被尽数遣散,我虽无力挽回,但已设法确保他性命无虞,我知你苦闷,娘娘身边那位最贴心的苏嬷嬷晚些会来照顾,有什么心事也可多和嬷嬷说说。”
纪明霞明白他是想通过苏嬷嬷传话。
陆逍见她沉默,埋起头。他容貌清俊,自带柔情,这幅模样莫名让人怜惜。
纪明霞见他不对,问道:“还有话说?”
陆逍看着她的眼睛,踟蹰道:“长缨,可不可以,别与我那样生分...”
纪明霞只是调侃:“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们都说你君子。”
天鹤这时候带着几个小丫头折了回来,看样子饭菜是一直备着的。
她看陆逍还在这,气道:“不是说只是瞧一眼吗,怎么说起话了,说完了吗?说完就快点走,您怕公主思虑太轻是吗?”
陆逍不与这骄横的小姑娘计较,出门去了。
纪明霞慢慢起身,没叫人搀扶,坐到小桌前。
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一盅熬得糜烂的碧粳米粥,一碟鹅脯,一碟素炒豆苗,一小碗火腿鲜笋汤,菜品清淡,显然是天鹤特意吩咐的,照顾她久未进食的脾胃。
她拿起银箸又放下,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干呕。
天鹤立刻轻拍她的背:“多吃几口压一压就好了,你身子亏空若是补不回来,拉不动弓,拿不动枪,脑袋变笨,以后怎么报仇雪恨?”
似是听见报仇雪恨,旁边几位侍女脸色骤变,惶恐地低下头。
纪明霞对天鹤无奈地笑了笑,声音虚弱:“抱歉,阿鹤,你的前程,恐怕要受我连累了。”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天鹤瞪她一眼,手下盛汤的动作却轻柔,“我相信你,但现在你是病人,你得听我的,不然我以后真不管你了。”
纪明霞舀了一勺汤。
汤匙落在半空,思绪又开始翻涌。
太傅年事已高,他布这么大的局当真只是为自家夺权吗?或许他对北虞衷心应该尚在,或许只是不满她这个女子掌权。
可父皇若是一时半会找不回来,纪家嫡系就只剩她一个了。太傅若仍是不肯让她主持局面,多半是是担心自己追究,她见到太傅时,若是表示不追究不知他是否会回心转意,那天在明德宫,太傅可是不许御林军伤她的。
只是御林军似乎并不完全受他控制,这朝中,应该还有一股太傅都要忌惮三分的势力。
再说母亲,她为何选择在那时赴死?
她不是心狠之人,怎会随意对无辜稚子下手,平日母亲更是把自己的喜好放在夫君女儿之前,如今她为女儿清扫障碍决然赴死,爱女是真,可恐怕她当时根本没有生路可选。
谁在逼母亲赴死。
还有陆逍陆鸣野,他口口声声希望她好,眼神里的关切不似作伪。
可他如今已是通政使,三品要职,是得利着。
且他乃陆相之子,陆家是累世清贵的书香门第。其祖父曾官至礼部尚书,致仕后成为天下文坛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父更是一朝宰辅,只是陆相这些年不满惠帝游手好闲,干脆跟着不上朝,在家里研究起稻谷,只是惠帝本就是不务正业的,没贬陆相的官。
奇怪的是,这些年朝中一直无人弹劾陆相,可其手腕了得。
另一股势力若是陆家...
那陆逍呢,若真心帮她,为何不提前示警?若只是虚与委蛇,此刻又何必冒险传递消息,安排苏嬷嬷?
说来她要是不出征,早与陆逍成亲了。她对情爱没什么想法,选个门第合适的,像太傅所说的贤后一样就很好。陆逍人品贵重,家世显赫,生的也好看,一直是首选,这事前朝后宫都是默认的。
可他那双眼睛,看猫儿狗儿都似有三分真情,如今对她什么心思,她不知,就算有情谊,在家族利益和滔天权柄面前,还剩下几分重量。
思绪纷乱如麻,太阳穴阵阵抽痛,她喝下那口汤,只觉得吞咽都很累。
天鹤见她回过神来,调侃道:“真佩服你,魂不知飞哪去了手还这样稳。”
纪明霞知她看出自己走神,不由笑笑。
可她心中滋味说不上来的奇怪,哭也不难过,笑却也不开心。
她干脆端起粥碗,一口气强咽下去,这下似是开了胃口,不到一刻钟,桌上饭菜便一扫而空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起身,在餐桌前发呆。
天鹤叫人把桌收拾了,留下两粒丸药就和侍女们出去了。
见人都离开,纪明霞忍着恶心,没让自己吐出来。
她移开脚,捡起一张纸条来,这是方才一个侍女留下的。
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信孔除苏
苏,难道是苏嬷嬷?
纪明霞没想出孔又是哪位,却忽然安心许多。
看来如今朝中仍是一滩浑水,信谁或许没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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