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叙摇摇头,跟上他。
多亏了蒋方羽这一茬,王叙心里的郁气和纠结散了大半,就连在门口撞见他爸也能心平气和地说出那几个字:“好久不见。”
王继明转头就走。
王叙没什么表情。
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想过要让他爸突然转性,欢迎他回家。
吴君丽做饭很快,半小时没到就端了四菜一汤上来。
王叙看着桌上的菜,才知道原来他妈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啊。
原来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不用出现在餐桌上,也不用被打着不要挑食,为了你好的名号装进他的碗里胃里。可他现在除了感慨一句再没有别的想法。
这场关心终究还是来晚了。
三个人坐在餐桌前,王继明却迟迟不出现。坚持要唱起那一方独角戏。
吴君丽给他们夹菜,扫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我们吃,不用等你爸。他那性格,你也知道的,倔驴一头拉不回来的。那个,小蒋,你也吃吧。”
三年过去了,吴君丽心里其实再不能接受也已经接受了王叙不喜欢女人的事实,现在也勉强接受了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儿子的男朋友,好歹不是什么花里胡哨不做正事的怪人,但身体上还是很膈应。
她叫不出来那三个字,她养大的毕竟是个儿子,不是女儿,眼前这个男人高大帅气,半点不女气,显然不能叫他儿媳,可管儿子的对象叫男朋友又实在是别扭得紧,所以她索性就小蒋小蒋的叫。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很厚实地塞进蒋方羽手里,“小蒋,这个红包给你,我也不懂你们搞这个的有没有这种礼数,但正常来说,见家长都是要给红包的,你既然和我儿子在一起了,我自然不会少你什么。你刚才那样说话,我也勉强原谅你了。”
王叙有些意外。
他妈这是承认他和蒋方羽了?
他知道想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何其之难,毕竟人活在世上就是在和各种各样和自己观念相冲的观念作斗争。
出生性别,家庭环境,生活方式,社会地位,人们在打乱顺序的不规则拼图里寻寻觅觅,相像即为同类,不像即为敌人。
但尽管如此,人们该是怎样的,又不该是怎样的,仍然没有定数,拼图没有图纸,因此谁也说不通谁,才会发生争吵。
我说世界本该百花齐放,你却说精密运行的机械上怎么可能开得出花。
这种争吵无可避免,所以他这次回来与其说是求一个认可,不如说是求一个心安。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他妈向来是个强势而传统的人,信奉这个世界上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说要第一就要第一,少一分少一名都不行。
但她也对那些教条规矩很敬畏,觉得一步错步步错,人就应该按照社会规定好的道路前进才不会出问题。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居然让步了。
王叙想不明白,他曾经那么期望得到他们的认可,希冀他们可以承认他不是没用的弱者,认可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可现在真的得到了,心情却五味杂陈。
蒋方羽和王叙对视一眼,接过红包,“刚才多有冒犯,对不住了阿姨。”
“嗯。”
席间一时安静,只有风扇在呼呼转动。
明明是一桌子好菜,可吴君丽却没了胃口,放下筷子,还是没忍住说道:“所以你们两个是都不打算结婚了?”
“是。”
“也不打算生小孩?”
“嗯。”
王叙预感风暴将至,对蒋方羽说:“蒋方羽,你去楼下帮我买点东西吧。我一会儿下去找你。可以吗?”
蒋方羽其实很想留下来,可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要让王叙太难堪,于是缓缓起身,没直接离开,而是把红包放下,对吴君丽郑重其事地说:“阿姨,谢谢你的红包,但不管有没有,我都是真心喜欢王叙,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吴君丽惊怒:“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是我的儿子,我为难他?”
一个人就已经够难对付的了,王叙不给他们二人发挥的空间,起身挡在蒋方羽面前,催促他:“快走吧。我尽量快点解决。”
王叙把他送到门口了,蒋方羽又扭过头,垂眼看着他,“要不我还是留下来吧?”
“不用,相信我,我能解决好的。”
蒋方羽无可奈何,只好压低声音对王叙说:“那你尽量别和他们起正面冲突,我怕你受伤。”
“知道了。一会见。”
王叙捏捏他的手。消失在啪地一声门后。
吴君丽语气不明:“他倒是护着你。”
王叙道:“因为喜欢。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一次性说完吧,你不是最讨厌做事拖拖拉拉,不果断的人吗。”
“......”
“你...”
话被斩了首,只剩下话头滴溜溜在地上打转。
吴君丽捂住脸,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王叙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到那必然是一副愁云惨淡的面容。
吴君丽道:“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你好端端的正常生活不过,要去搞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真后悔把你送出去,早知这样,当初就该让你待在这边上大学,你在外面学坏了,连最亲的亲人也狠得下心不联系。”
又开始了。这些话不知道当初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出血,茧子都磨出来,人都麻木了居然还没完。
王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孜孜不倦的洗衣机,不管他想不想,都总有衣服不断塞进来,加水,旋转,脱水,塞衣服,加水,旋转,脱水...
转得他五脏六腑错了位,胃里翻江倒海,想吐。
王叙恹恹道:“你们也可以联系我的。”
吴君丽突然横眉冷竖,语气激动道:“哪有孩子犯错父母先道歉的?我们不要面子吗?非得我们主动来搭话了你才满意?”
“那我呢。”王叙平静地望着她,“我没有尊严吗?”
吴君丽道:“这不一样!”
王叙:“哪不一样?”
他这句话很少见的,带了些戾气。
吴君丽不可置信道:“你怎么跟我说话的?语气这么冲,难道我就做错了什么吗?我只是希望我的孩子可以过上好生活,不用看别人眼色行事,我有错吗?我有错吗!唾沫星子是可以压死人的,王序,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我接受你了,那外面的人呢,他们会接受你吗?是,他们可能不会骂你,但是他们会说你妈不会教,指着你妈我的鼻子骂!可平心而论我真的没教你吗?我教过的,是你不听!”
桌子被她拍得阵阵作响,似乎马上就要散架。
吴君丽喘了两口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把桌上的白色药罐打开,吞下去两粒才勉强恢复了些精气,可她很挫败,瘫在座位上,药的苦味翻上来,连说话都带着苦涩。
“我是你妈,我不会害你,这都是为了你好。你能懂妈的用心良苦吗?”
王叙垂着头,刚才咽下的菜里仿佛裹了玻璃渣子,害得他喉咙堵得慌,胃里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被铁温暖还是被刀划伤。
可他心里还有最后一丝希望,希望拉他上岸的稻草里能有一根来自于他的母亲。
他的声音轻颤,就像秋天的最后一片落叶被风吹起,“即使我在你说的正常的生活里不开心,也找不到爱?”
你也要让我去过那种人生吗?
吴君丽想都没想,“你都没认真试过,你怎么知道找不到...”
落叶到底没能摆脱落地的命运。
王叙浑身的血都凉了,手心发着寒气。他悲伤地望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可我不想。”
吴君丽怔愣在原地,眼神里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恼怒,“...你说什么?”
刀子嘴豆腐心。
到底是谁想出了这么恶毒的词呢?
被刀子伤得体无完肤,却还是要幻想他们是爱自己的,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到头来爱也爱不清楚,恨也恨不明白,明明感到窒息了,却又打心底里知道他们爱你,可明明知道他们爱你,却又忍不住逃离。
矛盾而疯狂的关系让人变成雪夜里狂奔的**的人,冰冷的雪踩在脚底下居然是灼心的火炭。
王叙心里很清楚,他妈承认他并不是因为他足够强大,而是他长大了,而他们却老了。所以不得不屈服,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要摆出一副上位者掌控的姿态,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仍处于上风。
除我之外没人会承认你,不管你再怎么逃避,我都是你的父母。都始终压你一头。
这种态度对敌人,对竞争者,对下级都可以,可就是不该用来对亲近的人。
以前他不知道,以为爱都是钝痛的,现在知道了,就再也不愿意委曲求全。木板再硬再直,也会有受潮软化的一天,他父母所组建的老房子曾经为他遮风挡雨,也曾让他身陷囹吾,如今到了危房修缮的地步,便再也关不住他,也管不住他了。
房子掀了顶,就像掀了如铅重的被窝,阳光投进来,王叙第一次直视他妈的眼睛,很模糊,泡在盐水里,有些波澜。
太久不发声的声带想要重新启动很艰难,可他还是攥着眉心,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我不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让我痛苦,痛苦得快要死掉了。假装正常人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比前一天更加没有盼头,如果不是蒋方羽,我现在根本不可能活着来见你。”
“妈,真正不愿意听的人不是我,你的每句话我都听了,做了,可我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有想要的生活了。我喜欢蒋方羽,现在会喜欢,以后也会。如果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错的,追寻幸福也是错的,那我宁愿做个有病的怪胎永远错下去。”
吴君丽沉默了。
神情称得上是古怪,眉眼皱巴巴的,嘴微张,像张被揉旧了的报纸。油墨味早就散尽,留下的只有泛黄的字痕。
她站起身,可他们之间早就不知何时横跨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横沟,烈风刺骨,她甚至做不到往前走一步。
也许她永远也无法理解王叙的痛苦,就像王叙也理解不了她的爱一样。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咔嗒。
那扇紧闭着的房门打开,王继明从里面走出来。他变得比以前还沧桑,两鬓的白发像雪地里的杂草,泛着灰,眼睛也不再透着锐利的光,偏黄的眼白里飘着红血丝,五十左右的年纪反倒有些老态。
他捏着红本,递给王叙。
那是一本存折。
打开一看,三十条汇款记录,加起来正好是这三年里王叙给他们转过的所有的钱。
原来这三年的钱他们一分没用过。全存着了。
收钱只是为了还能保持联系。
可是宁愿不说话,宁愿头破血流也不想服软。
王继明道:“你走吧,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没生下你。”
母亲捂着脸,一直在哭。
在一块只是相互折磨,分开反倒好些。
王叙没接存折,他低着头把本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抬起头哽咽道:“...好。那就这样吧,爸,妈,再见。”
可结打开了,绳子也就散了。
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离得近了痛苦,离得远了又要感到孤独,只要有联系一天,那藕断丝连的痛感就存在一天,直到一方死亡才能罢休。
明明分开应该是好事,他们都解脱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会感到泪水从眼眶滚落下来?
他的心酸得快要爆炸了,蓄了满满一壶柠檬汁,就堵在他的嗓子眼,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王叙推门而出,看到蒋方羽站在门口。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的。
王叙:“蒋方羽,我很难过。”
蒋方羽抱住他,“那就哭出来吧。”
柠檬受到挤压,泪水立刻开闸般泄洪而出,把王叙的脸都打湿了,像是缠了一圈圈保鲜膜,他哭的不能自己,连呼吸都困难。
他知道黎明终将到来,可黎明的前夜仍是悲伤的尾声。
所以他只能放声大哭。
一切都结束了。
蒋方羽感受着胸腔的颤动与潮湿,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只初生的小鹿,身体站不稳还在瑟瑟发抖。看着他,难受到想死,心疼得要命,想要对他再好一点,想要那双眼睛以后都不要再流出痛苦的泪水。
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如潮水般汹涌,涌至喉口。蒋方羽道:“来和我一起住吧,我们建一个家。我和你的家。”
王叙没有说话。
安静持续的时间很漫长,久到蒋方羽以为电影已经谢幕,开始播放演员表。
但实际上似乎又只是过了几分钟。
蒋方羽一秒一秒地数着,直到王叙头轻轻地叩了叩蒋方羽的肩头,就像是在敲门。
砰砰。
恍惚间一如初见,王叙站在门外,没等他拉门,门自己就开了。
门里那个人,他曾经见过,他已经认识,他现在爱着。
我叫蒋方羽。
你好蒋方羽。
还有一章!
修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你好蒋方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