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还夸哥哥是百年难见的奇才。”浴佛水的香味飘来,傅子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傅雾枭抿唇望向咕咕冒泡的浴佛水,忽听上方传来声音:“听说娘子想买浴佛水,我这壶送给你吧。”
傅雾枭一愣,目光扫过他的靴子,起身看向他:“您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我本打算拿此去喂汴河的鱼虾,倒不如行善积德。”那人说着像想到什么,把银壶交给摊边小二耳语几句,那小二又重新倒了一杯递给傅雾枭。
傅雾枭亲眼看着这锅浴佛水煮出来,便也爽快地道谢接过。
只是两个孩子,却只有一杯——
“姑姑,给妹妹喝吧,我今日背出了诗,先生给了我一块酥糕。”子游立刻明白了傅雾枭的为难。
“那酥糕哥哥不是分我一半了。”子乐叉腰别过脸,“都说浴佛水可以治病,一定很苦,我才不喝。”
两个小人儿争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子游妥协接过傅雾枭手中的杯子,抿了一小口,“我喝了,可甜了,不信你试试。妹妹,你不会不敢吧?”
“你才不敢。”子乐这才接过小心翼翼抿了抿,眼睛倏地弯成月牙,“真甜。”
然后她将杯子举向傅雾枭:“姑姑也尝尝,可甜了。”
傅雾枭一颗心像被揉皱了一般满是酸楚。
“哎哟,你们三只小馋猫,背着我偷吃。”祖母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佯装的嗔怪。
子乐立刻扑进她怀里,撒娇道:“太祖母,子乐可想您了。”
“太祖母也想你,不过没用——”傅老太太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随即噘嘴哼了一声,夺过傅雾枭手中的杯子抿上一口,这才心满意足地咂咂嘴,将杯子递回去,“喏,还剩你那份。”
傅雾枭望着祖母,笑着接过杯子饮尽,又在小二异样的目光中归还玉杯。一家四口热热闹闹地往家走去。
“我来接孩子的事,嫂嫂没告诉祖母吗?”
“走,跑起来!你爹娘像你们这么大时,屁股可没沾过板凳。”傅老太太轻拍子游的屁股,转头对傅雾枭眨眨眼,“说了,可祖母也想给家里出份力。”
“乖孙,别总把担子往自己身上压。”她一掌拍上傅雾枭的臀,中气十足:“你也跑起来!若遇着合眼缘的郎君,该扑就扑。年轻人嘛,纵是夜不归宿——”
话音戛然而止,老太太拄着拐杖健步如飞:“你们两只小猢狲,地上的东西可以随便吃吗?先给祖母尝尝……”
傅雾枭摇头轻笑,目光自他们背影转向樊楼外的摊子。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增收的盘算,只差再去趟报馆。
如此想着,她熟稔地拐进小巷抄近道,身后却突然响起脚步声。
她本能地放慢脚步,屏息留意着身后,发觉那声响不疾不徐,始终紧随。
傅雾枭飞快拔下髻上木簪,下一瞬便被抵在墙上。
冷梅幽香沁入鼻息,傅雾枭直接卸下了戒备,眸光却锐利地掠过晏籍鸣身后一闪而过的黑影,以及那双有些独特的靴子。
“那对双生子与你什么关系?”晏籍鸣声线微颤。
傅雾枭收回视线,眉心微蹙:“方才赠我浴佛水的,是你的人?”
见晏籍鸣神色微滞,她瞬间明了:“果然……听闻西人酷爱乌影履,然我大襄子民惯穿常靴。大抵只有久居湟州又司暗卫之职者,才会穿踏雪无痕却束足磨底的乌影靴。”
“你……”晏籍鸣眸光微动,“所知比我以为的更多。”
“呵。”傅雾枭轻嗤:“我爹娘从伙头军做起,在抗缪战场拼杀多年,才得以随永宁军归京。又摸爬滚打半辈子,方坐上户部尚书之位。”
“我于襁褓便身处危境,自幼习武防身。七岁入汴梁后,又被世家规矩日夜磋磨……区区乌影靴,我又怎会不知?”
她说完右脚准确踢中晏籍鸣膝下关节,一个旋身,竟毫不费力地脱出钳制。
“倒是你,比我以为的还要幼稚。”在晏籍鸣惊诧的目光中,她冷哼道:“明知有两个孩子,故意让人只赠一份,是想激他们争抢吧?”
晏籍鸣怔愣在原地,表情有一丝诡异的扭曲,随后迸出荒唐笑声。
“你竟是这样看我的……我和晏氏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这般待我们?”他扶额露出痛苦神色,悲凉的目光落在傅雾枭腕间的玉镯上。
傅雾枭只觉得手腕发烫,几近窒息,却仍强撑冷漠:“坊间谁人不知傅氏女贪慕权势?”
她说着也笑了起来,眼底藏下悲戚:“当初以为你前途无量,才故意伪装成你喜爱的端庄娴静模样接近勾引……可你树敌太多,最后还连累了我。”
“贪慕权势?”晏籍鸣表情彻底崩坏,五指狠狠掐进傅雾枭的手腕,丝毫不顾她吃痛,“如今我权倾朝野,你怎不继续勾引?”
“如此想来,你当年放言非将军不嫁,原是为床帏欢愉。难怪那夜**动情……既然贪慕富贵,想你也难耐寂寞,何不主动来爬我的床?还是你不敢再进晏府——”羞辱的话接连从他薄唇间碾出,他冷眸扫过傅雾枭眼角泪珠,忽地轻笑一声。
下一瞬,他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心口三寸处赫然露出与傅雾枭相同的"奴"字,暗红伤疤犹带血痂。
“瞧,你有的我也有……”
傅雾枭双瞳骤缩,踉跄着连连后退,直到脊背重新撞上墙壁。
晏籍鸣的气息再度笼罩而来,灼热吐纳拂过她颈侧。
“这无间地狱……”他俯首深嗅她脖颈气息,声线浸着病态的愉悦,“你我何不携手共赴?”
傅雾枭心尖骤颤,惊骇道:"你疯了。"
“我疯了,你却依旧清醒。”晏籍鸣偏首迫视,手背缓缓摩挲过她面颊,声线阴冷:“乖乖告诉我,那两个孩子是谁的?”
“当然是我兄嫂的骨血,你以为是谁的?”傅雾枭几乎没有一丝迟疑。说罢斜眼睨向晏籍鸣,唇角噙着冷笑,“时至今日,晏郎难道仍对我念念不忘?”
“可惜我如今见你便生厌……明明有更好的选择,谁又会去选一个容貌残缺的?”她抬手探向晏籍鸣面上刺字,却见他浑身一震,仓皇后退躲开了。
傅雾枭指尖悬空微颤,又猛地攥紧收回。她背过身,声音喑哑:“酒已售罄,望君履约。从此碧落黄泉......你我永不相见。 ”
*
傅雾枭浑浑噩噩走出御街,也未再去报馆,独自走入一片寂静树林深处后,伏倒在溪边失声痛哭。
等哭完了,她就地用溪水洗净泪渍,理好衣襟,面色如常地回了脚店。
临近打烊时分,店里没了客人,但所有人都默默等着她回来。
“今日先打烊,我们理一理遇到的麻烦。”傅雾枭翻开账册,冷静地将问题细细道出:“店面本就不宽敞,偏又遇上好些难缠的客人——见我们都是女子,便有人存心压价,更有甚者举止轻浮......我们应对不及,被这些人耽搁了工夫,惹得外头候着的客人都嚷了起来,场面才愈发乱了。”
她话音微顿,目光转向花娘子:"多亏后来花娘子过来帮手,店里才渐渐理顺了。"说着郑重施了一礼,方才谈起工钱。
“不瞒娘子,租下这间铺子已经耗尽我们的本钱。能给娘子的月钱,只能比正店少一成。”傅雾枭抬眼看向花娘子,眸色沉静:“或者——我将所有店铺的一成利永远分给娘子。不止眼下这间,将来若开酒楼、茶肆,但凡傅家产业,都有娘子一份。”
“我选后者。”花娘子答得无比干脆。
傅雾枭怔了怔:“袅袅冒昧问一句,为何?”
“那掌柜的又为何没有钱也要请我?”花娘子甩着帕子笑着反问:“不说你们人手本就够,哪怕你雇个跑堂小子,也比请我划算吧?”
“因为我请娘子不单为眼前。”傅雾枭同样答得干脆:“这家脚店不过是个开头。我需要能独当一面的人——今日能管脚店,来日便能掌酒楼。既然已遇着娘子这般人物,何必错过?”
“我亦如此。”花娘子站起身:“就冲你这份世间女子少有的魄力与抱负,我赌了。”
两人相视一笑。
傅雾枭转向傅武凛:“有劳兄长立契。”她略一停顿,“即便没有闹事的客人,店里也容不下更多人了。”
“袅袅,其实咱们的生意已比别家好上许多,凡事急不得。”傅父委婉提醒。
傅雾枭垂眸。父亲的意思她自然明白,可有些事,她不得不急。只是当着花娘子的面不便多说,便只作未觉:“我今日见樊楼用银壶盛浴佛水让客人带走,便在想,咱们是否也能效仿?这样店里座位少的问题便可缓解不少。”
"银壶太贵,莫说我们买不起几个,单是客人怕也付不起押金。"
"付得起的早去大酒楼了,何必来咱们这儿。"
"既来脚店,想必是想直接喝。若是打酒回家,定是择近,甚至沿街叫卖的酒贩......"
众人正议论着,玲珑突然打断:“哎呀,袅袅既然说是效仿,肯定有所不同。袅袅,你就别卖关子了。”
“嫂嫂懂我。”傅雾枭展颜一笑:“我想用便宜容器装酒,不需押金,带走也不必归还。最重要的是——可以边走边喝。”
“边走边喝?”
“正是。这般贩夫走卒能省下喝酒工夫,逛街的客人也能解渴不误事。眼下皇帝寿宴刚过,浴佛节办得正热闹,再过几日便是立夏的迎夏礼——汴梁街市的繁华早传遍四方。外邦商客总要待到端午后才走,抓住这段时日,定能大赚一笔。”
“这主意妙!”玲珑率先拍手,众人随即也纷纷应和,再无异议。
接下来便是容器难题:既要轻便价廉,又得不易仿制,好让傅家脚店这独门生意多撑些时日,把招牌打响。
一屋人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明天先等傅武凛上山找找合适的材料。
“我和凛郎一起去。”主意一定,玲珑就立刻出声,完全不顾自己还需补觉休养。
“当年是谁给你们做媒的?”花娘子一脸促狭地凑过来,半是好奇半是调侃地问道。
像他们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还如此腻歪的夫妻,在汴梁城里也是少见。
“天地为媒。”玲珑哼唧一声,满脸写着你少问,完全没在意傅雾枭刚才对花娘子的招揽之意。
傅雾枭笑着打圆场:“嫂嫂明日得陪我去趟醉垆。”
“嗯?”
"既然要推出新的卖酒方式,自然不能卖那些随处可见的普通酒。"傅雾枭说着合上账本,"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就先到这里吧。嫂嫂,我们到旁边细说。"
说完,她就拉着玲珑走到了一边。
“什么酒什么酒?”玲珑满脸好奇。
傅雾枭等其他人走远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其实是想和嫂嫂说说子游子乐的事。"
"出事了?"玲珑立刻收敛了嬉闹笑容。
“晏籍鸣看见他们了。”
玲珑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这事本就瞒不住...可就算他看见了又怎样?子游子乐是我们的骨肉,入了傅家族谱,他休想抢走。"话虽这么说,语气却渐渐弱了下去。
“我不便出面,只能劳烦嫂嫂这些时日多照看他们。”
“你放心。我这就回去同你兄长商量,脚店这边只能他多出力了。”
“还有两个孩子的性子,近日是愈发野了……祖母宠溺,有时也管不住。眼下看来,猴子是最好的人选。只是——”傅雾枭迟疑道:“这孩子心细,给钱怕他多想,但他也不容易……”
"这事交给我。"玲珑爽快地说,"小猴子最讲义气,又真心把子游子乐当朋友,肯定不会收钱。不过你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让他吃亏。"
"让嫂嫂费心了。"
“是你替我承担了我的责任,我知道,娘本是想让我——”玲珑说着一顿,随即摆摆手,“都是一家人,说这两家话干嘛?回家吃饭。”
“好。”
*
次日拂晓,傅雾枭等祖母送完两个孩子来脚店接班,便匆匆赶往醉垆。
她事先递了拜帖,吴掌柜亲自在门口等候,一见到她便热情地将她迎进雅间。
傅雾枭也不卖关子,三两句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清:
她研制出一种新酒,用的都是价廉的糙米与野植,工序虽然复杂,口感却比常见的生酒要好一些。尤其加了舒筋活血的药草,不但不醉人,反而能提神,十分适合午后还要干重活的劳工。
傅雾枭没有酿酒许可,便提议将配方送给吴掌柜,自己则从醉垆进货。但吴掌柜得与她立契并承诺:此酒除在醉垆售卖外,只可供应给傅家脚店。
这对吴掌柜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原以为先前那样对傅掌柜,您会心怀芥蒂……”吴掌柜看着签好的契约,不由感慨。
傅雾枭面上依旧不显傲慢,也无卑微:“我们都是商人,知道此间的难处与心酸。也正因如此,更该互相扶持,而非相互攻讦。况且我始终记得。当初是吴掌柜第一个帮了我。我答应过,有好事情第一个想到您,这话永远作数。”
“傅掌柜的胸襟远在吴某之上。”吴掌柜起身郑重抱拳,脸上有几分动容,“说得好啊,互相扶持……对了,今日吴某正好约了酒行许行首吃酒。以掌柜之才,迟早会开正店酿酒,到时少不了酒行牒文。不如让我今日为二位引荐,方便日后行事。”
傅雾枭自然求之不得,连忙敛衽道谢。
如此又等了半个多时辰,茶续三回时,终于等到了许行首。
结果还不等吴掌柜引荐,对方倒似认得傅雾枭,抢先冷声道:“吴实,你这店里怎有下身不净的,如此玷污酒香,怎让酒客入口?”
大襄坊间素有隐晦说法,以"下身不净"暗指女子月事,久而久之竟成了羞辱女子闺阁房事的恶语。
许行首此言一出,正欲上前的傅雾枭当即沉了脸色。谁知他愈发露骨,又讥讽道:"裹脚的行商,也不知迈不迈得开步子。"
自前朝,汴梁富贵人家间便盛行起裹脚之风,以三寸金莲为美。
不过傅雾枭七岁才入京,早过了裹脚的年纪。纵使当时合适,她父母也断不忍心让她受这等苦楚。
傅雾枭低头瞥了眼自己的脚,然后大步上前,照着许行首的膝盖狠狠踹去。
随后在他痛呼跪地与四周哗然声中,甩袖扬长而去。
刚出醉垆大门,傅雾枭便与满头大汗跑来的猴子撞个正着。
“袅袅娘子,今早傅太奶奶带子游子乐去书斋的时候,后头跟着几个可疑之人。我便也偷偷跟着,见他们在书院外守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单独离开了。我又跟上去,您猜他去了哪里?”
“哪里?”傅雾枭拧起眉,心里已猜着七八分。
果然,猴子压低声音道:“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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