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在…使唤我?”
清冷的声音似吹过千年冰川,令人不寒而栗。
傅雾枭狼狈爬上河岸,四肢因陌生的语调有些滞涩。
“兄长说笑了……”万钰儿发怵尬笑两声,慌张转移话题:“嫂嫂水性真不错。”
傅雾枭心头一凛,顿觉身后亭中目光如芒。
有一年万钰儿害她落水,她将计就计佯装不谙水性,急得晏籍鸣连夜从军营赶回。万钰儿因此禁足半年,没多久晏名扬便纳了妾。
“嫂嫂身上的秘密还真多——”万钰儿扬眉冷笑:“湖边风大,一身湿衣着了凉可不好。”
当即有两个小厮上前撕扯傅雾枭的衣裳。
亭中顿时爆发一阵骚动,纷沓的脚步声涌向岸边。
傅雾枭被脱得只剩一件里衣,挣扎得面红耳赤,却在那些下流目光中再度对上那道凉薄视线——眼神里新添了厌恶。
她浑身一僵,最后一丝力气也泄去,颓然闭上双眼。
“这副刺具是由上好工匠用千根银针打造,只盼嫂嫂莫再撒谎酿成大祸。钰儿苦心,望兄长明鉴。”
千根银针啊……眼泪失控落下,傅雾枭却突然释怀了——像终于等来了那场迟来的报应。
可痛楚迟迟未来。
伴随着周遭压抑的惊呼,傅雾枭的后颈被按住,颈窝一片湿润。
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锁骨,最终轻吮住那颗红痣,酥麻感让她全身发软。
她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模糊的视线里唯有清晰的黥字摇摇晃晃。
她看不清晏籍鸣的表情,只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冷梅香,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盘旋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还爱着自己?
“呵。”然后她的耳畔响起一道微不可察的轻嗤,下一瞬,颈窝被按下银针。
后颈温暖的手掌顿时宛若钳具,将她死死桎梏。
她就这样坠入晏籍鸣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深邃眼眸,万劫不复。
“啊!”
死气淤积的庭院里,唯有傅雾枭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断回荡。对岸林中,杏树轻摇,发出泠泠碎铃声。
她那渐渐涣散的瞳孔里掠过一张张瑟缩面孔——倒把这些贵客吓着了——一口淤血喷出,傅雾枭反倒痴痴低笑起来。
“如此也好……”颤抖的声音很轻,却如薄刃划开凝滞的空气,“如此,你我两不相欠。”
“举族流放,家破人亡……”晏籍鸣反手掐住她的脖子,声音似呕血:“你说,两不相欠?”
空气渐稀,傅雾枭拼命掰着他的手,窒息让她的脸涨得通红,可眼神却渐渐清明:“我不过作了伪证,并非幕后主谋。黥刑之重,足够两清。”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
“咳咳——杀我…你必无法全身而退,咳……”
颈间压迫感骤然加剧,又突然松开,傅雾枭重重摔在地上。
“因为他?”
她最后只听到晏籍鸣的这声轻蔑冷嗤,便在喻允羲的咆哮中昏死过去。
*
“童蒙馆的费用拖不得,凛郎,不如——”
“玲珑,孩子读书比天大。”
“……”
“你替我查份名单。”
“你想为她报仇?晏籍鸣正得势,子容你今日已然开罪……”
零碎的交谈声时远时近。
傅雾枭在混沌中挣扎,忽听得一声冷喝:“你可后悔?”
是母亲。
她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站在傅府膳厅外。
低头摸上锁骨,肌肤完好如初。
“表妹!”有少年从她身侧掠过,不多时一个模样娇俏的少女慌忙跑出膳厅。
可不正是年少的她。
傅雾枭记起来了,这是她二十一岁那年。
这假称表亲寄居府上的少年,与她既无血缘也不相熟,是母亲强行指定的未婚夫。
那时各路媒人日日登门,但包括晏籍鸣在内的提亲者皆被婉拒,最终为堵流言揣测,她父母不惜捏造出娃娃亲一事。
傅雾枭随着年少的自己跑到门口,一眼就看见站在成堆聘礼中的晏籍鸣。
眼前的将帅额头没有黥字,眉宇间尽是少年锐气。
“袅袅,你可后悔?”母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傅雾枭的锁骨一阵刺痛,愣神间年少的自己却已冲到晏籍鸣面前,在众目睽睽下按住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这不合礼数的“倾城一吻”,后来在汴梁流传了许多年。
二十一岁的少女,冲动无畏,眼中唯有纯粹的爱恋。
傅雾枭含泪睁开眼,锁骨处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她咬牙倒吸冷气,无力地抬起手压在额头,余光瞥见腕间的玉镯。
今年清明,她还未曾祭拜过婆母……日后怕也没有机会了。
“袅袅!”玲珑第一个听见声响冲过来,眼睛像蒙了层水雾。
傅雾枭弯眼笑道:“定是哥哥又惹嫂嫂生气了……哭多了可就不漂亮咯。”
“哼,谁哭了——”玲珑腮帮子一鼓,扭头见喻允羲快步踏入里间,立刻拽着傅武凛腾出空位。
傅雾枭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撑起身子想道谢,反被喻允羲扶住手臂:“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子容,你可有晏府今日宾客名单?”抽回手臂,傅雾枭避开了他的视线。
喻允羲眉头微蹙,眼神转瞬黯淡:“你还是不愿同我往来。”
傅雾枭扶着玲珑吃力地下了床,站稳后敛眸轻声道:“这些帐我自己可以同他们算清。子容,你我已非同路人。”
说完转身便走,不过才迈出两步,喻允羲略带苦涩的声音又追了上来:“至少让我陪你去换身衣裳,莫让家人担忧。”
傅雾枭脚步一顿,正这时猴子的笑声从门外飘过。
“这小子准又领着俩皮娃上街了!”玲珑一把将傅雾枭的手塞进喻允羲掌心,拉过傅武凛转瞬便没了影。
傅雾枭只好无奈道:“借据便不立了,等手头宽裕再还你。”
喻允羲摇头失笑:“世人都道你性子温吞,唯我知道,你呀,比我家老头子还倔。”
傅雾枭眼睫微垂,随他牵出一抹苦笑:“如今谁还觉着我温吞?”
“你还记不记得儿时有一回,玲珑姐……”
说笑间两人很快到了锦绣阁,店主一见到喻允羲便拿着备好的衣裳迎了出来。
傅雾枭回眸幽幽扫过街上行人,与店家略一颔首,虚提染渍的裙摆转入里院。
院内另有几人正在热谈,聊得是新帝即将为晏籍鸣办的晋升宴。
“听说少府监为晏将军特制了金丝软甲,若能仿作常服,必定大卖。”
“过几日就该改口安国公了。”
“终究是弑父——”话音戛然而止,“我还听说光禄寺去湟州买了晏将军最喜欢的烈酒,欸,这人不是傅——”
“嘘。听说官家有意许配郡主给晏……”
傅雾枭目不斜视穿过人群,仿若未觉那些灼灼目光。刚至外厅,喻允羲已执披风笑着迎上,弯腰替她系带的同时附耳轻声道:
“晏府那些尾巴跟了一路。”
傅雾枭神色如常地颔首,视线扫过新衣费用,便再次提裙回到街上。两人没走几步就撞见玩疯了的三个孩子。
“满头汗。”傅雾枭笑着拢住扑入她怀中的一双儿女,偏头看向猴子:“看样子嫂嫂没寻着你们。”
“哎哟,玲珑娘子知道我带他们上街了?这下玩蛋咯。”猴子上蹿下跳地将几颗野果子塞到子乐手里,眨眼就跑没影了。
傅雾枭还来不及叮嘱,身后又传出奶声奶气的嚷嚷:
“你就是喻子容?”
“你心悦我姑姑?”
“我可以坐你的大马车回家吗?”
“姑姑~~子乐好累呀~~~”
“有诗云:宝马雕车香满路……”
傅雾枭:“……”
*
“怎么不留子容吃饭?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傅雾枭指尖在账本边角摩挲,眼睫未动:“巷道泥泞,糟蹋他那双锦靴。”
“他若乐意,糟蹋又如何?”玲珑挨着她挤在小板凳上,挤眉弄眼:“听说子容来了,爹娘都把你兄长赶出厨房了。”
“嫂嫂——”傅雾枭无奈给她腾出位置,“当初他们可不愿我嫁他。”
“今时不同往日……你知娘嘴硬心软,眼下没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
傅雾枭翻页的动作一滞,闷声道:“我不想嫁人,也没那个功夫。”
“你总不会还想着那人吧?”玲珑皱眉虚碰她脖上纱布,“袅袅,我们都不希望你再受伤。”
“嫂嫂放心,我和他已无可能——无论为谁好……”傅雾枭垂眸嗫嚅,不过很快又吐气道:“但这口恶气,我也不甘咽下。”
“这才是我认识的袅袅!”玲珑唰地挥拳站起,话音未落又颓然跌坐:“咱们如今只是贱商,若激怒他们招来更大报复——”
“嫂嫂,你说凭什么商人便低人一等?”傅雾枭合上账本,素眸沉静:“我很好奇,若我有日富可敌国,是否还会如此这般任人宰割。”
“你说的我也好奇了。”玲珑抱臂撞了撞她,“你放手去做,爹娘那边我替你挡着。”
“多谢嫂嫂。”傅雾枭莞尔一笑:“至于晏氏……既然仇怨难消,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打算怎么做?”玲珑双眼噌地便亮了。
“明日先去见一见花娘子。”
*
马行街赤绳阁,是大襄最有名的私媒所,深受汴梁权贵青睐。
傅雾枭要找的花娘子便是此处媒人。
不过相较那些舌灿莲花的同僚,她声名便逊色许多——毕竟有着三嫁三克夫的“毒娘子”之名,没人想触霉头。
“一坛酒你赚一百五十文,分我一半——”花娘子慵懒拨着算珠,“他们欠你几坛?”
“三十七坛。”
“就这点钱?”她将算盘一推,翻了个白眼。
“赤绳阁虽声名远播,但你毒娘子的生意嘛——”傅雾枭指尖轻挑算珠,微笑道:“更何况,你还欠我一条命。”
花娘子沉默盯了她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将一本册子甩到桌上。
“多谢。”傅雾枭勾唇翻开册子,目光落在首行的“钟芳霭”三字上。
工部侍郎嫡女钟芳霭,近期正与刑部侍郎嫡孙议亲,位列晏府宾客名单之首。
“欠我的酒钱贵府是现在结清,还是等钟娘子大婚我再来取?”
钟府门前,傅雾枭噙笑温声道。
钟府管家昂着脑袋,闻言一个踉跄险些栽下台阶,“嘘——谁瞎传我家娘子要出阁?”
“劫囚、私刑、掳平民为箭靶取乐……这些事若传到刑部那位老太爷耳中——”傅雾枭勾唇看向跌跌撞撞跑向她的管家,“你家娘子确实不一定能出阁。”
管家骇然变色:“你,你休胡言,我家娘子从未——”
“她若没有,我这伤如何而来?”傅雾枭扯下纱布,一个狰狞的“奴”字刺青赫然显露,“那日他们将我蒙面……”
她不顾周遭异样目光,扯开外衣将自己的伤口暴露人前,好像没有尊严一般讲述着自己所受的屈辱。
“……那日围观起哄的女眷中,便有——”
“够了!你要多少银钱?”
“一坛酒五百文。”
“就为这点钱——”钟管家险些失态,咬牙低声道:“酒拿来。”
“酒被万钰儿砸了,请自行去晏府讨要。”
钟管家翻了个白眼,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劈面一砸,拂袖而去。
傅雾枭垂眸整好衣襟,似笑非笑:“许是我记岔了,钟娘子那日并未在晏府。”
说罢便屈膝一枚枚拾起散落的铜钱。
“他多给了八文,算你八十文可好?”
“你这……”花娘子视线扫过傅雾枭颈部,有些尴尬:“我哪好意思要你——”
“你靠本事探听婚嫁细节,我靠本事讨回酒钱,有何不好意思?”
“这话我爱听。行,我陪你去下一家!”
女子名节重若千金,容不得半点瑕疵,更遑论闺中议亲的世家女。
傅雾枭为几百文当众闹府的事,转瞬便在各府邸间传开。不少权贵甚至没等她临府便揣着钱来打听了。
得知她是为被砸的劣酒钱,又哪敢上晏府,只得暗骂万钰儿几句,给钱了事。
如此不消半天,傅雾枭便从所有出席晏府宴会的宾客手上拿到了损失的酒钱。
花娘子白得一笔横财,又瞧着那些往日趾高气扬的管家今日不是卑躬屈膝便是憋着怒气,笑得合不拢嘴。
“你泄露客人阴私之事若传开,恐不会再有生意。不日我将开张酒肆,你若有兴趣可来一试。”
“你我结过梁子,你愿请我?”
“能赚钱,结过梁子又如何?”傅雾枭敛眸轻笑:“单凭你这张能说活买卖的巧嘴,足矣。”
“行,你开酒肆我一定来!”
两人说罢便客气道别,傅雾枭正发愁该如何把脚边成堆的铜钱搬去钱庄兑换,扭头看见玲珑红着眼眶呆呆站在路边。
“爱哭鬼。”傅雾枭上前勾了勾她的鼻子,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去买你爱吃的金丝酥?”
玲珑回抱住她,哽咽道:“我哪舍得用你的钱……不过靠这些钱就可以开酒肆吗?”
“还得再去趟醉垆。”
*
醉垆是汴梁数一数二的酒楼,酒醇价廉,深受各界酒客喜爱。往来酒贩亦多在此处进酒,包括傅雾枭。
“小二说有位自称偷酿我醉垆酒的貌美娘子想见我,我便猜到是傅娘子。”
醉垆的吴掌柜是位好脾气的胖弥勒,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傅雾枭敛衽行礼道:“府衙已判我无罪,吴掌柜怎确定是我?”
“柳大人曾命我前去品尝娘子卖的酒,倒比我们的酒要醇香许多。”
“您既已尝出,为何替我遮掩?”
“告发于吴某何益?”吴掌柜弯眼笑道:“既无利可图,又何必树敌。”
“您是聪明人。”
“只是生意人罢了,我也从不做亏本买卖。”
“我既登门,必是双赢的买卖。”
说话间三人已至厢房,吴掌柜抬手示意小二倒茶,笑盈盈道:“愿闻其详。”
“吴掌柜可曾听闻宫中即将举办的晋升宴?”
“自然。”吴掌柜挑了挑眉,笑容淡了几分:“光禄寺为迎晏将军喜好,特去买来湟州烈酒。此酒价贱,宫宴后必受汴梁百姓追捧。”
“吴掌柜也去湟州进酒了?”
“我可费了好一番功夫,如今只待宫宴……怎么,傅娘子也有兴趣?”
“我今日并非买酒,相反,我建议吴掌柜切莫主推此酒。”傅雾枭端起茶盏,言词凿凿:“宫宴后流行的必非此酒。”
“你为何如此确信?”吴掌柜面露几分迟疑:“京中各大酒楼可都囤了此酒。”
傅雾枭笑而未答,只将几张银票放到桌上,“我想赌一把黄柑酒。”
“黄柑酒?每逢宫宴必有此酒,并未听闻其有何特别啊。”
“这两千文是我身上所有钱款,吴掌柜可敢与我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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