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锦瑟院。
将明未明的天色与床顶垂下的青色百子软罗账都阴沉沉的,像是死去的夏蝉的体色。
吱呀,密密实实罩着拔步床的罗账动了。上面织绣的百子图也动了,仿若这一百来个孩子都活过来似的。
寂寥的青色正中,探出几点亮眼的白与粉来。白的是手指,粉的是指甲盖。
帐中人的指尖勾着罗账,借力半坐起身,略微沙哑的嗓音急急传出来:“阿岚,什么时辰了阿岚?”
竹岚恰好端着温水进门,她先唤了一声“二太太”,将银盆递给身后的丫鬟,快步走到床边。
听到她的回应,紧紧攥着罗账的那只手忽地松了。转而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了探进她帷幕间的竹岚身上,由着人把她扶起来。
竹岚身上的皂色短衫,更衬得二太太那只搭在肩头的手白而润。
竹岚习以为常,安抚道:“莫急,才寅时呢,天还没亮。”
对方松了一口气,细声细气地自责:“瞧我,一惊一乍的。还以为误了晨省。”
另有丫鬟分立两侧,拉开床帘,藏在罗账内的二太太终于露出脸来。
她一抬眼,那粒正点在瞳孔正下方的褐色泪痣就飞进别人眼睛里。
人们常道她这痣生得不好,早晚要招祸端。她看哪个男人,都像在给他暗送秋波,谁都可能是她欲说还休的情郎。
所以二太太看人,总是垂着眼皮,叫视线扫在地上。
今早,她神情含着若有若无的愁绪。
竹岚一边伺候她净面更衣,一边说:“自从太夫人说要布设宴席,这几日您都是忙到深夜才歇下,还得惦记晨省,自然睡不好了。”
季云筝坐到梳妆台前,月华和月霜娴熟地为她梳发上妆。
她抿唇,只是笑了笑:“母亲信得过我,才放心交到我手里。”
竹岚也笑:“是呢,尤其是碰上这种花钱如流水的宴会,就很记得扔给我们二房操持。”
同其他嫁过来才添在房里的丫鬟不同,竹岚七岁起就跟着她,情同手足。
季云筝牵过她的衣袖,软声道:“你是最知道我不易的。好在这回没贴补,这两年公中富裕了不少。”
她刚嫁过来那会儿,才是真金白银地拿嫁妆往窟窿里填,如今情况大为好转。
竹岚道:“还不是全靠大爷撑起门楣?要不是大爷在圣上跟前得脸,平步青云,我看这金玉其外的陈家早晚得……”
方才还好言好语的季云筝打断了她:“竹岚!”
那个宛如深渊寒潭般捉摸不透的身影在脑中一掠而过,她不受控地流露出忧惧与惶恐之色。
她刻意压低声音,言语间更是毕恭毕敬:“慎言,大哥哪里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
竹岚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明清楚二太太莫名有些怵大爷。她照嘴自罚一记,正色道:“奴婢口无遮拦,二太太原谅则个。”
季云筝忙拦住她的手臂,可惜晚了一步,闷声道:“你这是故意气我?下次注意就好了,怎么还上手了?”
竹岚倒露出笑容:“赏罚分明是应该的,别生我的气。刚刚是我冲动了,下回绝不会再犯。”
好在二太太气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两句软话,就轻易哄好了。
晨起风凉,月华呈上鹅黄云锦团花披风,季云筝上手摸了又摸,眼睛发亮黏在上面,俄而又暗下来,别过头道:“太亮了,换成那件茶青的。”
月华劝道:“太太,竹叶裙已足够清雅,倘若披风再换成茶青的,未免太素了些。”
二太太总用宽大简朴的衣物遮挡身段,一张脸也被脂粉层层叠叠盖住,把好颜色生生搓下去三四分。
季云筝神色略显落寞,竹岚接过话茬:“又不是第一天了。换就换吧,不然受累的还是咱们主子。”
陈家是大学士陈中堂之后,簪缨望族。祖上不仅有高官显宦,还出过一位门生满天下的大儒。
从定下这门婚事开始,太夫人对这个二儿媳就始终不太满意,一是因为她不入流的商户女身份,二是她端庄不足的外貌。
为此,季云筝不得不尽力掩盖她的原罪。
倘若只是婆母不喜也罢了,就连她的丈夫也……
捧来披风,季云筝却没有立刻起身。她两只手放在腿上,不自觉攥着掌下一小团布料,踯躅间过了几息,才开口问道:“二爷昨夜回来了吗?”
竹岚顿了顿:“没有。”
铜镜里的二太太闭眼默了默,才缓缓睁开眼道:“我知道了。”
与镜中人对视的一刹那,她眼睛被啄了一下,仓惶撇开视线:“竹岚。”
“在,太太。”
“帮我把这枚痣,再遮一遮罢。”
遮得旁人都瞧不清、看不见了才好。
-
婆母越不喜,季云筝反而越恭顺守礼。
今日,她一如寻常,早早便赶到寿宁堂。
寿宁堂大门紧闭,四下空无一人,她在廊下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第二个人踏过院门,笑道:“二嫂还是来得这么早!”
来人是陈家三太太,她长了一张喜人的圆脸,五官端正,一袭桃红蜀锦莲花衫裙,衬得脸色红润。
季云筝惊喜道:“三弟妹,你今日怎么来了?”
罗玥小腹凸起,第二胎已有五个月了。自她显怀后,太夫人免了她的请安,故而季云筝有些时日没在晨定时碰见她。
罗玥道:“闷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躺的我骨头都要酥了。况且这泼皮一大早就闹着要见你,喏。”
几个奴仆簇拥着她,挨得最近的奶嬷嬷搂抱着一个戴金嵌石项圈的男孩。
罗玥叱道:“都是谁惯的你,快四岁了还要嬷嬷抱着走,见到你二伯母了,还不赶紧下来?”
虽是训诫,但却含着笑。男孩从奶嬷嬷怀里一溜烟蹿下来,有模有样地作揖:“二伯母安。”
见他故作老成,季云筝弯腰扶起他,眼如弯月:“快快免礼,彦哥儿做得真好,是个大人了!”
小孩往她怀里一扑,短短的手臂圈住她的脖颈,哼哼唧唧地说:“二伯母香香的。”
几人哄笑,季云筝更是把他直接抱了起来。
彦哥儿有多瓷实,当娘的罗玥最清楚,她连连阻止,生怕累住了季云筝单薄的腰肢,架不住她满腔的喜爱之情。
瞧见自己的傻大儿也缩在她怀里咯咯傻乐,被香香的伯母哄得服服帖帖的,罗玥酸溜溜道:“我方才多余问了是谁娇惯的他,罪魁祸首分明就在眼前了!”
可不是嘛,就连他脖子上的项圈也是二嫂不久前送的生辰礼,工艺极为精细,价值不菲。
季云筝晓得这是打趣,但她历来谨小慎微,瞧了罗玥两眼,才放下心道:“弟妹莫怪,彦哥儿活泼伶俐,我见着了,就想抱抱他,沾沾他的福气。”
大房情况特殊,暂且不论。三房长子都四岁了,二房的季云筝至今无所出,迟迟不见喜讯。
但这不能全怪二嫂。罗玥设身处地,只觉得她不易。
未进门时,二爷就与拜月楼一个清倌人纠缠不休,清倌人为此专门谱了一首表达思慕之情的曲子,词曲朗朗上口、缠绵悱恻,甫一流出就传遍大街小巷,陈二爷的“情种”之名远播。
父母管教,俱不听,最后大爷出面,二爷才不甘不愿地跟那清倌人断了。
除却情债,二爷还总爱结交些狐朋狗友,聚在一块赏花看戏、吃酒赌钱,常常夜半不归,尤其在二嫂嫁进来后,反倒变本加厉了。
面都见不着,去跟谁生?
罗玥清楚她心头苦闷,抚拍她的背,劝慰道:“许是缘分未到呢,改明儿请刘大夫上门为你调理调理身子,说不准就有好消息了。”
季云筝颠了颠怀里的彦哥儿,也激起了微薄的希冀,浅笑道:“借你吉言。”
敦实的孩子很快就压得她细胳膊酸麻,刚放下彦哥儿,一名女子款款而来。
她擎着一柄小扇,另一只手由丫鬟搀着,行走间别有一番弱柳扶风的风度。
衣裙外罩着一件云纹比甲,碰巧也是茶青色,与她清丽出尘的外貌相得益彰,宛如一株空谷幽兰。
季云筝与罗玥敛色喊道:“大嫂。”
长房的大太太钟蓉出身奚山钟氏,与陈家俱是一方望族,两姓为世交。
钟蓉以扇掩面,困倦地打了个哈切:“二弟妹、三弟妹。”
她扫了一眼的季云筝,慢悠悠地扑着小扇,似是无心之语:“二弟妹今日打扮得……格外别致,不过这颜色越素反倒越挑人,一个穿不好了,倒显得弄巧成拙。”
不待季云筝头疼自己又怎么得罪了这位大嫂,嘴皮子更快一步的罗玥已经皮笑肉不笑地顶了回去。
“我说也是,这青色显得大嫂有些气色不佳。二嫂你瞧瞧,是不是?大嫂可是昨夜没睡好?”
钟蓉脸色微变,恼怒这个三弟妹多管闲事,恰在此时,大门开了,太夫人的丫鬟走出来,迎她们进去。
三人暂且偃旗息鼓,钟蓉先行,落在后面的季云筝递给了罗玥一个感激的眼神。
起初,这个大嫂只是不将她们这两个妯娌放在眼里,不屑于往来。可慢慢地,钟蓉就将矛头对准了她,几次三番同她作对,季云筝自认安分守己,全然不知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
堂内匾额高悬在上,下方挂着一幅寒松负雪图,为大家之作。条案东西两侧分别摆放着云龙纹宝月瓶与凤鸟镜,条案前方是一面八仙桌。
桌旁,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坐在主位。下首太师椅上的有个容长脸的中年妇人,太夫人郑氏。
几人先请了安,老祖母环顾四周:“四姑娘呢?”
郑氏回道:“她这几日咳嗽不止,我怕母亲染上病气,不叫她来。”
老祖母年近古稀,先前一直在别院修养身体,前年搬回府上。去岁起,身体每况愈下,记性也时好时坏,因而只在每月初一与十五露个面。
老祖母今日精神头不错,她道:“好,好,吃饭吧。”
饭菜上全,两个长辈和彦哥儿环桌而坐,三个儿媳立侍布菜。
大太太钟蓉端起一碗肉粥,咸腥气甫一窜入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别过头去,险些吐了出来。
手上跟着一抖,要不是季云筝眼疾手快接住了,指不定就要撒祖母一头。
“蓉丫头这是怎么了?”郑氏见钟蓉捂嘴直皱眉,也顾不上怪罪,着急地朝着丫鬟喊:“还不快扶你们主子坐下!”
钟蓉抚胸缓了缓,才把那股恶心劲儿压下来。
她解释道:“老祖宗、母亲见谅,我这两天湿邪困脾、食欲不振,什么都吃不进去。”
郑氏宽容道:“原是如此。你这孩子,倘若不适,说一声便不必来了,不妨碍你的孝心。”
“正值酷暑,应多吃些清淡的。”老祖母也不放在心上,对郑氏笑道:“不过我记得,当初你怀……怀老大的时候吧?仿像她这个样子,一点儿荤腥都不能沾,闻了就要吐,后来月份大了才好。”
回想起那段时光,郑氏也露出怀念之色:“是啊,过得这么快。老大只在我肚子里闹过一个月,不像文遥那孩子,我从小操心到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注意到一旁的钟蓉神情越发僵硬。倒是站在她对面的季云筝全看得清清楚楚,因而感到疑惑。
没过两息功夫,钟蓉更是脸色剧变。
彼时,郑氏正说道:“提起老大,他离家已有足足八个月了,母亲定然思念不已。我先前不欲使母亲担忧,他早就传信回来,估摸着行程,或许再有四五日便抵达京城了。”
老祖母大喜:“果真?秉钧总算要回家……”
季云筝也吃了一惊,大哥要回来了?
咔擦——
一声脆响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闻声望去,只见地上那柄不慎掉落的调羹已碎成几块,目光上移,大太太钟蓉正仓促地用帕子遮住她惨白的面容。
她慌忙起身,掩盖道:“我今日失了心神,竟是连勺子都握不稳了,惊吓了祖母与母亲!”
段评已开,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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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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