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瘦苍白的青年身躯半裸着趴在竹苑的卧榻上,骨头线条锋利突兀,青筋和红血丝铺在白皙的肌肤上,像错综复杂的一幅丹青画。
扬长青将下巴抵在臂腕间,侧着脸,高挺的鼻梁垂下淡淡的阴影,细密汗珠滚落而下,后背毒虫的啃噬声魔音般不停歇。
正在煎熬时,一方干净雅致的丝帕柔软地拂来,为他抹去面上的冷汗。女郎宽慰他:“阿青,你再忍忍,很快便好。”
一条通体鲜红的小蛇,正紧紧缠绕着年轻男人的嶙嶙脊梁。扬长青不敢回头去看此刻游爬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么毒物,只能浑身紧绷,青筋凸起。
蛇口张开,尖牙淌着涎液,狠狠地朝着那伶仃颈骨咬了一口。血液溢出的刹那,这条小红蛇转瞬即逝。
杜筠溪拎起变得软趴趴的小蛇,丢回黑罐子里。盖子盖好的同时也将里面吞噬的声音覆盖住了。趴着的扬长青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一有些风吹草动就作出要逃走的架势。杜筠溪看穿他的意图,及时伸手把他重新摁回来。
她还威胁他:“阿青,你要是敢逃跑,下次我就只好把你给绑起来了。”
扬长青知道她对自己做得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小时候他不爱吃药,同样个子小小的阿筠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按住他,硬是把药灌进了他嘴巴里。
喂完还一脸奶凶奶凶地警告他:“再不乖乖喝药,我放蝎子咬你哦。”
扬长青吐出一口气,有些郁卒。他侧过脸,忍不住问道:“如果现在趴在这里的人是你的夫君,你也会这样对他么,把他给绑起来什么的……”
“……”杜筠溪顿住,应该是不会的。他们又不熟,她要是敢这样对他,说不定这位贵公子会记仇,更加不配合医治了。
杜筠溪一边撒药粉帮他止住蛇口咬出的伤,一边简单地解释道:“他跟你不一样。”
一阵带着暑气的夏日热风吹过,树上的蝉鸣更加嘹亮起来。几片竹叶飘摇而下,随之而来的还有少年郎君修长挺拔的身影。
棠寒英不知来了多久,这时候才从墙上跳落现身。
他手里拎着一把长剑,眸色幽深,盯着杜筠溪看。
杜筠溪生怕他追问自己不一样在那里,就在她琢磨如何委婉用词的时候,棠寒英抬脚,一步步走近,最后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身上的毒,已经如何?”
他的视线落在杜筠溪雪白的脖颈上,那红点始终没有消退。
杜筠溪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这枚红斑,这是她特意留着的,林景黛多疑,每次看到她都会检查。“这种毒只要按时服用解药就不会发作,不用担心。”
“她说今日黄昏会给你解药,让我约你出去。”棠寒英握紧手中的剑,“今天会有任务。”
“我也去。”扬长青披衣而起,他长发以青丝带随意一束,凌乱地散在肩头,整个人放荡不羁。
棠寒英挪开视线,只觉得自己的模样变得越来越陌生。确实,他们是不一样的。他就无法以这般落拓的形象出现在杜姑娘面前。
扬长青见这两人都没有立即答应,连忙从袖中掏出这几天准备的暗器:“我可以乔装打扮,躲在暗处。就算没有原先的内力和武功,靠轻功和暗器也完全能自保了。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他手中的暗器皆十分小巧,银针、飞镖以及铁蒺藜之类。若是还在通州县,这些制作精巧的暗器并不容易凑齐,但这里是世家棠府,扬长青用棠公子的身份,要准备这些东西,简直无往不利。
只是办事的下人们忍不住嘀咕:以往公子要他们置办的物件都是笔墨纸砚之类的风雅玩物,如今怎么画风突变,要锋利暗器了?
杜筠溪知道就算不让阿青去,他这人也会悄悄跟上,不如放在明面上,到时也好打配合。于是她点点头:“到时若发现不对劲,阿青你不要莽撞行事,先保命要紧,知道吗?”
还以为要缠磨很久才能换来阿筠的同意,扬长青忍不住扬眉:“知道。为了你和祖母,我也不会让棠公子的身体出事的。”
棠寒英抬起手,忽然举剑袭来。
他最近新学了国舅爷给他的心法和刀诀,以他的领悟力和这具身体原先的浑厚基础,可谓一日千里。
刀诀以剑发挥出来,多了一抹飘逸和灵活,在炎热得几欲扭曲的空气里破空袭来,令人顿时眼花缭乱。扬长青只觉刃气锐利,来势汹汹。
他下意识便要出手反击,后背传来疼痛,提醒他这具身体已经十分破败。扬长青咬了咬后槽牙,只能扬手将几枚银针掷出。
闪着寒芒的银针撞在剑刃上,叮叮当当,仿佛演奏了一段乐曲。
等银针全都落地,杜筠溪径直走过去,捏住剑身,往上面瞧——光滑的刃面有坑坑洼洼的痕迹。
棠寒英正要抽回的手臂一顿,就这般让她看了个清楚。杜筠溪又弯腰拾起地上的银针,针头已经扭曲变形,报废了。
她抬起头问他们:“这样算谁赢?”
扬长青屈膝坐在卧榻上,刚才一掷就耗费了全身力气,他闭目养神,闻言睁开一只眼睛,觑着对面自己的脸:“你问他。”
棠寒英挽了个漂亮剑花,将佩剑收回。正要开口回答,肩颈处传来刺痛,他闷哼一声,捂住肩颈,有血液从指间溢出。
有一枚银针没有被剑身挡住,另辟蹊径,扎到了他的肩颈。
一只柔软的手适时地扶上来,帮他将那枚扎入血肉的银针拔了出来。少年常年练武的胳膊精壮结实,肌肉偾张,鼓隆起一大块。
杜筠溪温热的掌心抵着他的上臂,感觉自己抵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咯得人手疼。
她连忙松开手,少年灼热的气息却始终萦绕四周。棠寒英虚扶着她,好似站不稳,看着她轻声说道:“有点疼。”
“……”扬长青原本还在得意自己更技高一筹,见状顿时愣住了。
赢了,好像又没有赢。
杜筠溪扶着人走过来,让他坐在扬长青身边。
扬长青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他自己身体他清楚,怎么就虚弱成这样了?!
棠寒英面色淡然,抬手扯下衣衫,露出小麦色的肩膀。银针扎的血洞看似恐怖,实际只伤到表层。
杜筠溪帮他检查了一下,见问题不大,便直接将止血药粉和绷带递给他,让他自己处理。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忽然伸过来,扬长青跃跃欲试:“我来,我来!”
一看就不怀好意。
棠寒英躲过自己的手,侧身坐着,一脸漠然拒绝:“不必。”
杜筠溪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她捏着手里沾血的银针,盯着它,心中十分纠结复杂。就在刚刚,她脑中冒出一个念头。
在阿青准备的那些暗器上涂抹棠公子的血。
这血浸淫奇毒将近二十年,也同样奇毒无比,连五毒都能毒死,若一个正常人沾染上,必死无疑。配合上阿青的暗器手法,这将是无敌的杀人利器。
“毒与药,同根同生,是药三分毒,毒亦能救人。端看人心取舍。吾辈潜心研究,当济世于民,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方能成一代宗师,名垂天下,万古长青。”
这是那本来历不明的药簿,开篇所写第一段话。
杜筠溪熟读于心,这位前辈几近呕心沥血,将自己所有心得以及研制的毒药记载其中,行文中时时警醒自己,切不可以药技去谋财害命,坚持做一个大仁大善之人。
但在药簿最后一页,原本骨感端正的字迹,忽然变得凌乱潦草。这位前辈的心境乱了。
“若天地不公,错勘贤愚,权贵以势压人,奸佞以武侵犯,吾辈空守一身药技无施展,岂不可惜?以药技杀人,可谓捷径,权势富贵唾手可得,血海深仇亦可报,岂不令人动心?大厦将倾,吾心已乱。”
这位前辈最后选择坚守本心,还是服从**,杜筠溪不得而知。
她连这位前辈是谁都不知道,但她很想认识一下。不仅仅是因为她一身药技是从这本药簿中所学,此人算是她入门师父,还有她如今也正面临相似的局面,父亲的死,杜猗师父的满门冤情,从她选择踏入京都城开始,就意味着必定要与那些高高在上,一言便能定生死的权贵们正面交锋。
若是用了棠公子的血,奇毒暴露,很多秘密也会浮出水面。
但这也意味着,这天下将会有更多的人染上这生不如死的奇毒。而她至今还没有十成的把握能制成解药。
手中忽然一空,银针被人拿走。杜筠溪回过神,抬眸正对上一双沉静乌黑的葡萄眼。
棠寒英看着她:“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杜筠溪从来不跟人商量自己的事情。她不想将身边的人卷入这些是非当中。她死无所谓,连累旁人,就得不偿失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她不该如此激进。现在还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于是她露出淡淡的微笑,摇摇头:“无事。只是想今日会有什么任务。”
扬长青看了她一眼,甩着手中的红尾飞镖,有些高兴地说道:“你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赶我走了,我和他都已经身在局中,我们三个现在就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是不是?”
杜筠溪不想跟他一起当蚂蚱,她看着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华服,转移话题:“你打算就这样出门?”
扬长青拢了拢衣衫,站起来往屋子里走:“我去换一身方便行动的衣服。你们不用管我,不到生死关头,我肯定不出现。”
*
他们是悄悄出府的,让棠安守在竹苑门口,若是有人前来,就说公子已经喝完药歇下,不见客。
杜筠溪煞有其事地戴了一顶垂纱帷帽,将身形面容全都遮掩住,在夕阳昏暗光线的遮掩下,孤身来到善药堂。
照旧是伙计引路,来到后院,林景黛已经恭候多时。
她径直伸手撩开帷帽的垂纱,杜筠溪一张清丽秀美的脸映入眼帘。女郎安静地站在原地,也不反抗,温润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林景黛觉得她有些木,却不妨碍脸蛋的漂亮。她示意她抬起脖颈,杜筠溪照做,雪白肌肤上的红痣宛如雪中红梅,十分扎眼。
“吃了它,十天之内不会毒发。”林景黛递给她一枚药丸。
杜筠溪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林景黛嗤笑一声:“你看得明白吗?”
这药很神奇,只要按时服下解药就不会有任何症状,就算将来彻底解毒,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不仅仅对身体没有大碍,还能美容养颜。
但如果不按时服解药,皮肤会溃烂,直至毒入骨髓,无药可救。
林景黛有几天没见杜筠溪了,今天借着黄昏的光芒,发现她的皮肤确实更白皙细腻了。师父果真厉害,竟想到以这种方式来操控那些美人,然后为自己所用。
美人最爱惜自己的一张脸,当这张脸还能越变越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们都会想继续维持的。而等美到极致,皮肤一旦开始溃烂,她们的意志就会崩溃,底线一低再低,直至沦为操控的傀儡,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筠溪将药丸含入嘴里,才慢吞吞地说道:“看不明白。”
以药技谋财害命,果然是一条无往不利的捷径。难怪撰写药簿的那位前辈会动摇心志。
林景黛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镜子:“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这镜子十分明亮干净,比一般铜镜更清晰。杜筠溪接过来研究了一下材质,林景黛能拿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可见她的来历也不简单,或许背后有地位极高的权贵在给她撑腰。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得更美了?”
镜子里的女郎,明眸皓齿,肌肤如雪,杜筠溪自己都忍不住眯了眯眼,这是能美颜的镜子?!
属实夸张。
杜筠溪忍不住又摆弄了几下这面镜子,但看不出是什么原理。林景黛在一旁信誓旦旦:“这跟镜子无关,你现在就是这般容貌。”
“哦。”杜筠溪把镜子还给她,“我知道自己天生丽质。”
“……”林景黛顿了一下,忍不住提醒她,“我的这些药,在为你的美貌锦上添花。”
“谢谢。”杜筠溪脸上的表情是真心实意的道谢。“需要我做什么?”
很上道嘛。林景黛不用继续多费口舌,便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晚将你的夫君约出来,就约在秋露白酒馆。”
“听说这家酒馆最近出事了,掌柜伙计都被国舅爷的人抓走,大门紧闭。”
林景黛抱胸看着她:“还不是你这只三脚猫的杰作。你偏要说国舅爷是中毒,还说跟酒有关。这秋露白酒馆首当其冲,恐怕以后都不能开门营业了。”
她在诈自己。
杜筠溪眼神无辜地看着她:“你都说我是三脚猫了,我怎么敢在那些太医面前班门弄斧,断言国舅爷是中毒?这是另有其人,不是我。”
林景黛并不关心这件事的真相,辛卫天手底下能人异士何其多,总有一天会发现他其实是中毒。至于发现的人是某个江湖郎中,还是面前误打误撞的女郎,无关紧要。
“我目的只有一个,要那姓棠的命。所以你今晚只要把人带到酒馆,就算完成任务了。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和你的情郎彻底解毒,你们两个就能远走高飞当一对鸳鸯了。”
“那你给阿青的任务是什么?”
林景黛看了她一眼:“这你就不用关心了。你清楚自己的任务就好。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吧?”
“我的夫君并不信任我。”杜筠溪故作为难的样子。
“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去,撒撒娇,磨一磨,就是铁做的心也该软了。”林景黛递过去一枚香囊,“这里面的香粉能降低人的警惕,你贴身戴着,迷惑一下他。”
又是一样好东西。杜筠溪接过来,准备回去之后好好研究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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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生丽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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