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淡无奇的问话,听在谢尚嘉耳中,却像一根无形的刺,精准地扎在了他此刻最敏感,最混乱的心绪上。
他该如何回答?
是纵马奔驰时那短暂的,仿佛找回一丝自由的畅快,还是看到昔日好友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幻灭。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发紧,只能极其勉强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还好。”
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心不在焉。
沈浅玥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她没有追问,只是端起自己那杯茶,小口啜饮着,姿态闲适,仿佛他此刻的沉重情绪,不过是窗外掠过的寻常风景。
槿玉抱着熟睡的梨儿欲言又止。
这份沉默,并未让谢尚嘉感到轻松,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不敢看沈浅玥的眼睛,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李入微那张堆满谄笑的脸,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那夸张的作揖,卑微的姿态,谄媚的字眼,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混乱的记忆上,那是他的挚友,却对着一个虚假的“沈家族弟”身份,如此卑躬屈膝。
马场之行非但没有散心,反而将他推入了更深的泥沼。
他觉得自己肯定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被困在三十一岁的躯壳里,困在“谢尚书”的身份里,困在混乱的记忆里,更困在这令人窒息的身份落差中。
沈浅玥忽然放下茶盏,倾身过来。
谢尚嘉身体瞬间绷紧,以为她要说什么,却见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他的鬓角,一缕碎发因为刚才摘斗笠被掀飞而有些散乱。
她的动作极其自然,如同在打理一件属于自己的物品,指尖划过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战栗。
“头发乱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收回手,重新坐直身体,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带着掌控意味的触碰,在谢尚嘉本就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涟漪,他皱眉撇过头。
“李入微是我最好的挚友,他怎么对你如此恐惧。”
沈浅玥轻轻笑了笑:“在仅有的日子里别想太多了,开心点,还有三日神医谷谷主便到了。”
谢尚嘉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眼睛,狼狈地低下头,他感觉自己在她那里做什么都只是在无理取闹。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还就不信那神医能这么快把自己治好,他有的是时间调查。
……
翌日清晨,尚书府偌大的庭院里,池塘水面结了层薄冰,几尾锦鲤在冰层下迟缓地游弋。
谢尚嘉披着一件厚实的墨色大氅,独自一人站在池边,目光空洞地望着冰面下游动的几抹艳色,眼神涣散,毫无焦距。
昨日马场之行带来的沉重和失落,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种无精打采的氛围里。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前院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和人语声,不多时,管家丫鬟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大人,定武王爷与京兆尹家的李入微公子一同前来拜访,夫人让您回避。”
谢尚嘉他下意识听沈浅玥的话,他想躲,可双脚却像钉在了原地。
不等他做出反应,三道身影已穿过月洞门,踏着清扫干净的石板路,朝着池塘这边走来。
当先一人,身姿挺拔如松,身着玄色暗金蟒纹常服,外罩墨狐大氅,面容冷峻,眉宇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是定武王谢知韵。
紧随其后的是身着银狐斗篷的沈浅玥,她乌发松松挽起面容冷凝,浑身好似散发着冷气,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更衬得面容清绝。
李入微跟在他们身后,脸上依旧带着笑,只在看到池塘边站着的谢尚嘉时微微一滞,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定武王,又迅速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他也隐隐知道,王爷与沈浅玥之间曾有过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纠葛,这让他此刻的站位和姿态,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谨慎。
“尚嘉。”谢知韵的声音低沉平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谢尚嘉对着谢知韵恭敬行礼,声音干涩嘶哑:“下官谢尚嘉,见过王爷。”
谢知韵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李入微:“李公子,本王有些家事需与外甥商议。”
李入微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闻言立刻躬身,姿态恭谨:“王爷请便,小的去待客厅候着便是。”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转向谢尚嘉,脸上扬起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亲昵意味的笑容。
“谢大人气色瞧着当真憔悴,也该让大人多出来走动走动,总闷在府里也不好,要不……让谢大人陪小的在府里随意走走?”
他目光在谢尚嘉和谢知韵之间打了个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此言一出,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谢知韵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李入微,眼神带着审视和冰冷的警告:“下去。”
沈浅玥给了槿玉一个眼神,槿玉立刻上前。
“李大人,您定是许久不来,对路生疏了,随奴婢来吧。”
李入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他抬头隐蔽的瞥了一眼谢尚嘉,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瞧了一眼沈浅玥。
“是有些生疏了,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知韵看向沈浅玥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转而看向依旧僵在原地的谢尚嘉,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浅玥,尚嘉,随我来书房吧。”
谢尚嘉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多说多错,在这全然未知的世界,他只能依靠沈浅玥,亦或者如同提线木偶般,任人掌控。
他麻木地跟在沈浅玥身侧,微微侧头,目光极其短暂地留在了沈浅玥的脸上。
她那般聪慧,怎会不知自己的无措,掌控自己的感觉就如此有趣吗……
书房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庭院的光线和声响。
沉重的紫檀木书架散发着陈旧墨香,谢知韵走到书案后坐下,他高大的身躯隐在书案的阴影里。
谢尚嘉与沈浅玥并肩站在书案前,长时间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书房。
终于,谢知韵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尚嘉,舅舅最近,听了些风言风语。”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蓄力量,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静立在一旁的沈浅玥。
“你要与浅玥和离,可有此事?”
沈浅玥如同最完美的背景,沉静,清冷,然而就在谢知韵吐出和离二字的时,她那宽大素雅的衣袖之下的手猛地攥紧,白皙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瞬间绷起。
谢尚嘉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否认,想说是误会……
可看着谢知韵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沈浅玥那冰冷沉默的身影,还有自己这混乱不堪的处境……
所有的一切都涌上心头,汇成一股想要挣脱一切的冲动!
“是。”
“谣传罢了,王爷多心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尚嘉错愕的看向沈浅玥,明明之前说好的三月之期,如今她却说是谣传。
谢知韵似笑非笑:“浅玥,我在问尚嘉问题呢。”
谢尚嘉不想再被掌控于股掌之间,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是一种十八岁少年不顾一切的倔强。
“舅舅,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娶她,我不知道那个三十岁的谢尚嘉是谁,我现在脑子里只有十八岁的记忆,十八岁的谢尚嘉不想被困在这个陌生的身份里,我只想要自由。”
说完,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傀儡,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充满了迷茫和痛苦。
沈浅玥那双掩在长睫下的眸子,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她的目光并未直接看向谢尚嘉,而是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谢知韵手指轻扣桌面,眼睛盯着沈浅玥,似乎无声的在说,我赢了。
谢尚嘉挺直了腰背,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子,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哑而清晰地。
“我一定要和离。”
从头至尾,他不敢去看沈浅玥的眼睛。
沈浅玥听到这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的话时,指尖的力道卸去,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的红痕,仿佛在这一刻有什么脱离应有的痕迹了。
“好啊,你若执意和离,作为舅舅,自然该是向着你的,我这里倒是有一道空白圣旨,明日我便进宫让天家解了这婚。”
谢尚嘉跪下:“侄子先行谢过舅舅。”
沈浅玥咬牙跪下:“王爷,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况且尚嘉他记忆不全,如此冒失和离到底不好,而且……”
她从一开始便思虑清明,谢尚嘉能否恢复记忆,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冷静的评估。
若能,她随时欢迎自己的盟友回归棋局。
若不能,他便只是一份早已失控且需清理的负资产,而她沈浅玥,从不缺壮士断腕的魄力。
可是心还是不可抑制的疼着,谢尚嘉在她这里,不只是丈夫,还是为自己上刀山下火海的亲人挚友,更是救自己满门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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