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情爱,玉通从来不知,生时不知,初遇她时不知,与她分别时仍不知。
玉通自幼便在寺庙,博览群书,似是因悟性绝佳透过书中便看透人间事,理解人间苦。可他未曾真正经历过,未曾体会过个中滋味,自是不知有些事是何时发生,如何发生,何种感受。
玉通在弥留之际给弟子留下遗书,内容是可在他圆寂后取下他的菩提心,救这世间任一濒死之人。
他在圆寂前,仍是大爱慈悲,心怀众生。
弟子领他遗命,在他坐化后忍痛剖开了他的胸腹。胸腹被剖开的一瞬,众弟子大惊失色。
因为,玉通胸腹之内的脏器均已受损破裂,已不能用。尤其一颗心脏,受损最为严重。
此后,弟子明月为他整理好遗容,葬于一颗菩提树下。
菩提树下还有一人,那人姓温,单名一个落字。
已经亡国的花国公主,叫温落。
温落初来竹林峰时,是十七岁。当时花国主君以她性子顽劣,不服管教为名,送来给水月寺的玉通禅师教导。
时值战乱,竹林峰或为这世间唯一一片净土。
温落慵懒冷淡,但绝非花国主君所言那般顽劣不堪,反而乖巧懂事,内心纯良。
被送来竹林峰时,她明显是带着气的。半推半就,一副极不情愿模样的跟在花国主君的身后,进了水月寺也仍旧垂着一副清冷的眉眼,看也不看立于大殿前的人,她未来的师父一眼。
主君训斥她不懂礼数,让她跪拜自己的师父。
温落是让那人的声音引得抬眸的,仿佛被那个人周身的圣洁晃了眼,她在听那个满目温和的人说话时有片刻的失神。
她听到他说,离愁别绪最是难忍,她年龄尚幼,未曾经历过,主君莫怪。
久处皇宫,温落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人,他的眼中,他周身的气,洁净无尘,无欲无念,更没有她见惯了的戾气。
或许因为他是得道高僧,所以与那些凡尘俗世里同龄的叔伯不同,他虽也有威严,却不在装腔作势的表面,而是隐于温和的外表下,让人不敢冒犯,不是因怕而不敢,而是自然而然的敬畏他身后的庄严。
她是高傲的,总是对花国主君说谁谁谁不配为人师,她直觉很强,总是容易看到人心里贪婪的东西。
可眼前的人没有让她感受到贪婪。
当时,温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会是一个好师父,他已然成了佛,或许只有她不配的份。
于是她怀着一颗虔诚敬畏的心行礼跪拜了他,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师父后抬头带笑看他,满目澄澈欢喜。
她笑时眼睛会弯成月牙的形状,软糯可亲,与不笑时判若两人。
她把这个笑给了眼前的师父,那师父却在望入她眉眼时有片刻的失神,令人难以察觉。
玉通敛下眼眸温声说,“地上寒凉,女子体弱,起来吧。”
主君对玉通进行了一番嘱托后离开,温落自此便在水月寺住下了。
平日里,她跟随玉通读书学佛,学习药理医术,跟着明月学习抚琴。除了懒散些,倒也没什么让人指摘的地方。
唯独,跟着师兄弟对寺庙香客指引或迎来送往时,因为迷糊闹出过许多笑话。
一次,初来的香客想要拜文殊菩萨求子金榜题名,平日里心不在焉的她却只听到了求子二子,领香客去了送子观音那里。拜过之后才发现拜错了,又领人重新去拜。
一个月后,这位香客来感谢她的无意之举,因为老来又得子。数月后放榜,这夫人又携长子来感谢她,儿子金榜题名,中了探花。
在这寺中,温落的身份对外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佛门中的弟子。
那夫人不知怎的,看上了温落。说她旺夫益子,问她是否有婚约。
温落被这热情扰的不行,跑去了师父身边避难,一连多日没有出现在前堂,被师兄弟们取笑了许多日。
还有一次,一个看起来很是贫苦的妇人,无论如何点不燃手中的香,便哭着说菩萨不保佑她了。
温落见到了,便让她再去领香。
那老妇人说没有香火钱了。
温落问她求什么。
那老妇人说儿子生了病没钱治,求菩萨保佑。
闻言温落取了一大把香来,让她想点多少就点多少,香火钱她来出。
那老妇人似是没见过这样做的小沙弥,便问还能这样上香?
“能,当然能。”温落信誓旦旦,拿着那一把香替她点,结果一根都没有燃起来,那老妇人哭的更狠了。
温落懵了,一时有些无措,给那妇人塞了一些银两后又跑了。她让妇人拿钱去给儿子治病。
当日闭寺师兄盘点时还在嘲笑她,谁叫她平日里不好好听事,明明说了那批香受了潮,还拿那一把去宽慰人家,惹得人家更受打击。
总之,她做了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每一次都跑去玉通的身边避难。
若平日里她迷糊做错事,师兄想训斥她时,玉通是护着的。若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他也总是在听到时眉眼含着笑意。
来寺庙里找她的香客开始变多,因为那些香客说,由她领着去的,但凡善念,每一次求得都是灵的。
温落由此成为了水月寺的吉祥物,带旺了一寺的香火。
玉通说,是因为她内心纯善,福泽深厚。
他说她有灵性,有慧根。
师兄弟也说,她最聪明,最会讨师父欢心,最得师父宠爱。
玉通总是用那种包容世间万物的眉眼看着她,这让心中有鬼的她总能生出一种不该有的错觉来。似乎,无论她做了什么,在他眼中都是可爱的。
这让她忍不住在别人问她是否婚配时,脑海里总能第一个出现玉通的影子。
可是,她不该有这样的妄念。
可是,这样的年纪藏不住心事,她既有了这样的妄念,便会忍不住鲁莽的脱口而出,师父,你会成亲吗?
玉通听后只是怔了一瞬便从容不迫的答她,“师父是出家人,不会成亲。”
他说话的语气,只是把她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她不是孩子了,她只是故意提出一个孩子气的问题,去试探他而已。
温落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她仍跟在他身边读书,采药,上课,逗他开心。
师兄们说的对,她最得师父宠爱,无论做了什么样的错事,他都不忍斥责她。
这让她的妄念滋生的更加快了些。
起初,她的少女情怀总是暗戳戳的,默默的。
渐渐的,在玉通给她讲经文药理时,温落开始并不避讳的傻笑看着他,他也从不回避躲闪。她会在玉通领着她上山采药时,故意装作站不稳,拉着玉通的衣袖走路,他便隔着衣袖扶着她。
甚至她时常会会装作扭伤了脚,让玉通背着她下山。她会在他背上唱着自己编的歌谣,“风吹过来,船会靠岸,雨声淅淅沥沥,师父在我心里,啊,我在师父心里。”
她的师父是一个宽容的和尚,并未因此斥责她的言行无状,因为她最擅长编出歪理来狡辩,他最了解她。
她总是在悄然放肆,他总是在了然纵容。
可是,,他越是这样坦荡没有顾及,她越是慌乱。
因为温落知道这是玉通的从容和底气,心里越是干净,他越是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这证明他只把她当做那个小徒弟,并无任何私心。
她毕竟少不更事,沉不住气。
又开始忍不住再问玉通一些问题。
比如,师父,你可以还俗吗?
她会讲凡尘俗世里许多好玩的事,试探他。她羞愧的觉得自己是个坏人,拿这些事情引诱这个没有俗念的人。
她还问,师父,你动过凡心吗?你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一回事吗?
她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他处处纵容她让她得逞开心,却字字句句都是拒绝让她死心。
她虽时常犯错,却仍偶尔想凑些热闹去帮师兄引领那些香客。
香客也有好人和坏人,也有善念和恶念,当他有一次被一位富家公子主动找上来时,温落因为对方的轻佻也起了逗弄的心思。寺中全是师兄弟,暗处还有主君派来保护她的暗卫,她自是不怕什么。
她与那富家公子聊天时极为热情,还问他是否婚配等等。只是刚刚让那人投入进来,还没等她发力去挖苦讽刺,这一切便被玉通瞧了去。
一向温和的人不由分说便沉下脸命人将那公子赶出了寺庙。
她倒是没受什么责罚,只是玉通渐渐的不让她再去前院抛头露面了。
理由是,她的身份,不好太过张扬。
温落有时想家会躲在房里偷哭,对面房间的烛火也会亮上一整夜。
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懂事的,唯独一次闹起了公主脾气。因为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玉通收留了一个媚态横生的女人,女人入了寺便往玉通身上扑。温落看着那个自己都不曾染指过的人,心里烦闷极了。当下便要赶走她。玉通并未责怪她,只是耐心的对她解释,若现在赶她走,怕她遭遇不测。
温落此时半点也听不进去,只是说不可以。有弟子却说,“师妹,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
玉通敛起眉眼,沉声让那个弟子住了口。他把温落叫到了楼上,温声问她为何忽然发脾气。
平日里她因为受了玉通的教诲,想要在他面前表现,最爱管这些她不爱管的闲事。今日确实极为反常。
她原本就烦闷,又被师兄污蔑,此时已是气的不行,昂着头便顶撞了玉通,“我就是没有缘由的不喜欢她,就是不想让她留下。”
“风雪交加,你叫她往何处去?”玉通严肃了语气。
“师父若舍不得就留下,随你们的便!”她落下话便转身进了房,把门摔的叮咣作响。不消片刻,她又跑了出来,那时玉通仍站在原地。
她看也没看他便跑下楼,玉通似是已经猜到她要去做什么。
只沉声叫住她,“温落!”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似是告诫。
温落虽对玉通敬爱,此刻却是气的什么也不怕。
她边跑下楼边召来暗卫。
平日里,动作温吞惯了,此时快跑竟像是掌握不好平衡,在还有四五节楼梯处滚了下去,当下便磕破了头。弟子们想要去接应她已是来不及。
身后是下楼时急促的脚步声。
她被师兄扶着站了起来。刚站稳便被身后赶来的人捏着肩膀扭过身体,去看她额头的伤。
温落没去看他,眉眼冷淡的拂开了他的手,扔了一锭银子在那女人身边。
“带她下山。”
她是在对暗卫吩咐,却是对上玉通的眉眼,对抗意味十分明显。
只是,玉通却未再多言。
那女人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暗卫便在此刻出现在了大殿门口,“姑娘,走吧,莫要自讨苦吃。”
这女人不怕和尚,却怕这个满身肃杀之气的暗卫。于是便不甘心的起身离开了。
温落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只听跟在后面的人吩咐弟子去拿创伤药来。
“到禅房来。”身后的人叫住她。
“不要你管。”
“莫拿自己的伤置气,公主殿下。”
玉通一声生疏的公主殿下,令温落生生止住了脚步。她这才发觉自己做的有些过了。
无悲悯之心,恃强凌弱,与他平日所教完全相左。她这一副公主的派头自是把他这个师父也不放在眼里了。
“你若觉得在我这里受拘束,明日便教主君带你回去吧。”
温落原本沉默,听到这里才肯低头,她不想走,也不想惹他生气。哪怕委屈也仍是乖乖的跟着玉通去了禅房,让他给自己上药。
“师父,我知错了,你别赶我走。”她双眼泛红的看着他认错。
他却只专注在她的伤口上,小心温柔的上着药。她以为他会对她再次教导一番,可是没有。只低低的嗯了一声,不去对上她的眼。
温落开始觉得刚才认为玉通在生气是她的错觉,这个师父分明是在心疼她。
她甚至还听到他用她分辨不清的语气说,你早晚都是要回去的,何必徒生牵挂。
听起来,他是在劝慰她看开一些,所以他才这般纵容她这短暂的心意,因为他要她欢喜,他希望世人皆欢喜。
可是,她又觉得和尚的心真狠,怎么好好的就舍得赶她走。
她没有那么狠的心,便只能低头,谁教她要动心爱上一个和尚呢,谁教这个和尚还是自己那恪守礼制的师父呢,谁教这个师父心里只有众生,没有她呢。
连皇祖父来信都说,万没想到,找到了一个能管住你的人。
皇祖父的语气,颇有些幸灾乐祸。
可皇祖父又隐晦提醒了她,玩闹可以,莫要过于侵扰禅师。
想来,是暗卫给皇祖父打了小报告,说她胡乱发脾气的事,也说她对师父有别样情愫。
可是,她来了这里一年,从未言明过自己的好感,所以谁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到底对玉通怎么了。她只是总有些光明正大的借口缠着他罢了。
可既然皇祖父提醒了她,她也不好再装作不知。只好强迫自己故意生疏了玉通几天,不随他去采药,也不单独和他一起抄经,也不与他搭话。
几日以后,清风师兄忽然对她说,“平日师父最宠你,你去问问师父最近怎么了?他近日总是魂不守舍的。”
“你别胡说,师父向来一视同仁。”她故意大声说,故意让暗卫听到,“师父说众生平等,师兄!”
清风摸了摸头,觉得她莫名其妙,说她说话太大声。
因为皇祖父从不告知现下战乱的情况,温落便偷偷下了山到附近的农户家打听,可途中下起了雨,她便没能走出太远,就在山洞中避雨。
雨大约下了一个时辰,她怕再继续下山晚上回不来,便回头向寺中走。
走出不远,便见到了玉通。远远的就见他浑身都被雨淋透了,他很狼狈。
“师父,你怎么不避避雨?”
她靠近时,他眼中似乎隐去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走在前面,默默的带她回了寺。
当夜,玉通发了烧。
温落在床边照顾时才听师兄说,师父听闻她下了山便出去找她了。
她在照顾玉通时只是拿了个蒲团坐在了床下,趴在床头看着他,看着自己被他紧握的那只手。他似是烧糊涂了,叫了她的名字,在虚空中想要握住些什么。她便把手递了过去,说了声师父,我在。玉通便安定了下来。
她在感到奇怪,明知道她有暗卫保护,为何玉通还要担心她?
照看玉通时,温落在他的枕下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要远早于她收到的信件。甚至早于他赶她走之前。
信是花国主君写给玉通的,温落知道这样做实属无礼,可还是忍不住打开信偷偷的看了。
花国主君的大概意思是已经发现了温落对玉通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望玉通不要辜负他的信任,不然只能帮她找另一处避世的所在了。
皇祖父在提点师父,可是为什么?温落想不明白自己的一厢情愿关玉通什么事。
难道是,玉通对她的纵容宠溺被暗卫传成了别的什么?
温落趴在床头借机偷偷摩挲着那个握着自己的手,睁着眼想了许久。
半夜里,明月师兄来换她。
她本不想走,可担心那个传话的暗卫再对主君说些什么,便同意了。
昨夜辗转难眠,快到天亮时温落才睡着,睡的便沉了些。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而且,她是被明月在外叫醒的。
彼时玉通也醒了,只是面色仍有些苍白。
温落洗漱一番,随明月来到大殿时,便见玉通坐在殿前,殿内还有一个人还有他带的随从,还有,另一个人。
“二叔。”她开口打了招呼,生疏而守礼。
“落落。”二叔起了身满面堆笑,“快来见过萧国二皇子。”
“见过的。”那位二皇子似是十分有礼,率先起身走向她,“对吗?”
对,那个被玉通赶走的人,竟然是萧国二皇子。
“二叔和二皇子来这里是?”温落没有和他们客套。
“主君病了,命二叔带你回去。恰逢二皇子正代表萧国与我国议和,他提出想来再看看你。”二叔顿了顿,看向玉通,“不过,玉通禅师不信任我们,并不让我们带你走。”
温落的神色仍旧淡淡的,走到了玉通的近前才开口说话,“因为主君对师父说过,除了他老人家亲自来,不然谁也不能带我走。”
“可你皇祖父病了,病的很重,已无法亲自前来。落落,你仔细想想,若非如此,二叔怎会来?”
温落默了下来,垂下眼眸。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位好二叔,可温落知道他此时没有撒谎。若皇祖父无事,绝不会允许这位二叔带人来打扰她。
“花国投降了?”她低声问。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二叔说,“是二皇子钟情于你,愿与我国结姻亲之好。”
温落静了下来,皇祖父病,花国城破,她不得不回去。
似乎,也不得不嫁给萧国这个荒淫无道的二皇子。
此时玉通开口,嗓音沙哑,还带有些微的鼻音,“主君是何病?”
“忽染重疾,探查不得。”二叔答。
待玉通再要问些什么的时候,温落打断了他。
“二叔,你们出去等我吧,我要和师父单独说几句话。”
她会跟他们走,这就是她的答案。
待所有人都离开大殿,唯有一室寂静,唯有熏香袅袅证明了此刻的一切是流动的。
温落行至大殿侧边燃了三根香,从未如此虔诚的拜了。又走到玉通面前跪下,拜了三拜,谢过师恩。
玉通未有只言片语,只是静静的看着。
“师徒之外,师父能否抱我一下?”她起身开口便是大逆不道的话。
玉通起身下榻,走到她跟前。
在温落的眼中,他仍旧是满目慈悲,眉眼温和。
只是,他拒绝了,摇了摇头,他说这样对她不好。
可她没有听话,不由分说便抱了他。
玉通的双手垂在身侧,头颅低垂,没有推开她。
她生出愈发放肆的想法,踮起脚尖便去吻他,触感温热柔软,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时已推开了她。他退了一步,脸涨的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玉通说她福泽深厚,可她求了佛祖这么久,却连一个怀抱也没求来。
“起码,我初次的吻,给的是我爱的人,而不是什么二皇子。”她转身欲走,他却跟了上来。
温落说的所有话玉通都像是没有听进去,也没有回应,只是安慰她,“师父会陪你回去,主君会好,他会护你,莫要担心。”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踏入这凡尘俗世,是因为要陪她。
他似是她在这世间仅剩的一根浮木,拼了命的想要抓住,却又不希望他涉险。
他似是看出了她所想,他似是一定要跟在她左右。
“我既无权柄又无力阻止,对他们没有威胁,他们不会对我做什么。”
他们暂时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
因为玉通没有给别人这个机会。
玉通随温落回了花国,他在探查主君病情时君后摒退了所有人。
主君仍能开口说话,他握住温落和玉通的手,让玉通带温落走,走的越远越好。
可以吗?
不能的。玉通也是这样回答。
他拒绝了,他说,我无能力护她周全。
他说的坦荡自然,十分平和从容。
他还说,要和主君私下说些事,要她出去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
温落在外守了一夜,在被传召到主君寝殿时见到的是已经病愈的主君和没了气息的玉通。
他挖了自己的菩提心做药引,救活了皇祖父,以此来护佑她。
君后说玉通未留下什么话,他说免得温落徒生牵挂。
主君给她退了婚事,卸了二叔的权,把萧国二皇子赶出了花国。主君说,宁死不降。
两国重新开战了。
温落抱着玉通的尸首哭了一天一夜,谁也拉不开。在这之后,她派人把玉通抬上了绵绵洞,放在了暗格里,保存尸身不腐。
她每日都会来绵绵洞看他,静躺在他身侧。
七个日夜后。她在半山腰便见到了那个立于顶峰的人,衣袂飘飘,负手而立,正眺望远方。
她又向上走了几步,便见他侧首看了过来。
他更像一尊佛了,无念无想亦无情,他没有心了。
他记得一切,却没有感受。
所以他说,何苦?
绵绵洞内摆放着招魂引的内容,内容写在一张泛旧的鹿皮上。
他似是叹她何苦为七情六欲所执,救活了他。
他所有的记忆都是在拒绝一个痴情的女子。
她只知道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傻笑,“原来是真的。”
招魂引,施者入无边地狱,此后永受轮回苦。受者可得百年身。
她从未用过,也未曾研究,甚至以为是骗人的。
“你现下可还好?”
她面色苍白,笑答,好的很。
招魂引只会用些她的血,并不会要命。
“此后,师父会日日为你诵经祈福,助你早日摆脱此事造下的果。”
“谢谢师父!”她仍旧是笑的。
他静默看她半晌,仍旧声线温和,听起来却是无情的,“若你无事,师父便回竹林峰了,该放下的便放下吧,于你无益。”
温落沉默良久,只是乖巧的“哦”了一声,没有挽留。
可是,在辞行时主君见到这个死而复生的人的那一刻。眼中沉痛欲裂,看向了温落。
主君恩将仇报,想强迫玉通留下,让玉通还俗娶她,为了完成孙女的心愿。
玉通自是恪守清规,也不为权势折腰,拒绝了。
温落也处处帮玉通说话,还说自己已经不喜欢玉通了,让主君放他走。她不会跟他一起走了,会害死他。
“师父的心会渐渐长出来的,保重。”她在临别前还在叮嘱他。
而他眉目温和,闻言只是轻轻点头。
“若师父再想下山,可来绵绵洞找我,我总会在那里的。”
“师父能再抱抱我吗?”
这一次,她上前,他退开了。
温落低下头,失落了笑了笑,便让他走了。
他转身离开,身后的歌谣入耳,“风吹过来,船会靠岸,小雨淅淅沥沥,师父在我心里,啊,我在师父心里。”
玉通已经走出很远,听到歌声时忍不住回了一次头,视线里,那个远处的人影很小。
她没有看到他回头,因为她正蹲在那里哭。
玉通回到竹林峰没几日便听到来进香祈福的人说花国城破。
可萧国却说,只要花国公主答应联姻便不会肆虐杀人。
据说,萧国二皇子染上了病,时日无多。是为了招魂引才要娶花国公主。
为了百姓,花国公主答应了。
招魂引需以血供养受者,直至对方苏醒。
玉通听到这个消息便下了山,或许只有他知道,即便是萧国二皇子死了,温落也救不活他。
招魂引,只能用一次。
萧国皇子死了,不久后便传出花国公主骗了萧国。
萧国主君大怒,攻破花国,并命人将花国公主的城门处施以鞭刑示众。任何人不得近前。
一个孱弱的女子,由生至死,不过个把时辰。
只是气已绝,士兵仍在鞭尸。
一个日夜,鞭至皮开肉绽。此后曝光示众三日,三日后,因尸首腐烂发臭,被官兵一把火烧了,再无人看管。
这四个日夜,城门下总有一个和尚在打坐念经,据路过的人说,是这个和尚在夜深人静时拿走了那燃尽的残骸。
一路回到了竹林峰,得知温落已故的寺中弟子有许多都落了泪。唯独玉通没有,他还没有长出心来。
他只是顾念师徒一场,将她带了回来,埋在后山的菩提树下。
温落房内的陈设未变,走时什么也没有带。玉通从她房中取了她的一支发簪便组织弟子为她超度。
这一场超度,极为盛大。
玉通亲自为她超度了七七四十九日。
结束那日,下起了雨。
风吹过来,像极了玉通开始律动的心脏。
玉通起初陌生又诧异的低下头,凝神屏息的盯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又颤抖着伸手摸了摸,
此后,玉通偶尔会给自己开些药剂,全都是止痛的。
他像是哪里都痛,又像是一点也不痛,因为他的身体很好。
受得招魂引,便得百年身。
唯独脉象道出了事实,他的脉象似是极强,可穴位代表的脏器又似是极为微弱,让人探寻不得。
明月只是在无意中探过一次玉通的脉象,此后玉通便不再让他探了。
玉通如以往一般诵经抄经,行善布施,甚至日夜不辍,反正也不会死,他每日只有累了会睡个把时辰。
他功德无量,再未提及过那个叫温落的人。
明月在玉通睡着时偷偷收起了玉通房中的**,那本书会教人如何让魂魄入梦。
书丢了,玉通也没有找,仍如往常般生活。
玉通唯有一次反常,是在一个雨天,那时,温落已经不在了许多年。
那日无事做,明月在楼下为师弟们抚琴。
曲子的旋律十分耳熟,像是那首歌谣。
那日,弟子们见玉通跑下楼,冲入雨中,像是去抱住什么。
可是,分明什么也没有,他扑了空,踉跄跌跪在雨中。
若不是眼中流下的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红,在雨水的冲刷下谁又能知道他在流泪。
风吹过来,船会靠岸,小雨淅淅沥沥,师父在我心里,啊,我在师父心里。
他说,你在师父心里。
这声音里似乎带着重重的悔恨,为每一次摇头,每一次退步,为他那时的冰冷无情。
玉通当夜便坐化了。
百年圆寂,徒弟们都已老去,唯有玉通的音容停留在了温落死的那一年。
弟子据遗言想取下他的菩提心时才发现他所承受的折磨。
百年不死身,五内俱已焚。
他装作放下这一切,心无挂碍。就像无心时那般。
他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神佛。
他无念无情,连类似于那位引渡他的神佛的叹息也没有发出一声。
他也成为了神佛,被封了法号,开始受人香火。
成为了神佛,他成了神佛,便会想起一些事,预知一些事。
比如,她从雨中孤零零的入寺。他以为她来自地狱,他没有猜错。
比如,她大逆不道的言行,坦诚炙烈的情感。
比如,他破戒疯魔的那夜。
比如,她怀了他们的孩子,死在他眼前。
那一世,他未能修成正果。
比如,他在毫无准备之时以肉身重入轮回。
他等,在竹林峰里等了一年又一年,她没有来。
十七岁那年,她本该被送来的,可她没有来。
于是,他没有再听从告诫,下了山。
他在花国主君为公主寻师时入了皇宫。
或许是缘分使然,她唯独选中了他做师父。
只是,她似是不再像曾经一样对他滋生情意了。
可她对他的特别之处仍有许多,比如听他的话,除主君和君后之外,独对他温暖亲近。还有,她让他远离皇宫,独住在绵绵洞。她变得勤勉,每日准时给他送饭,偶尔与他同吃。
饭后再和他一起下山回宫中上课。这是主君的要求,必须在宫中上课。
可是,闲话还是传出来了。
传出闲话的不是别人,而是温落的二叔。他言辞凿凿,说玉通对温落有歹心,不然为何干预和亲这样的好事?
他还私下里找过玉通,先软后硬。先是让玉通劝说温落同意和亲,后便威胁玉通离开花国。
玉通始终未曾理会。
直至一个清晨,他一如往常的在山顶等她。两人吃完了饭,并未向往常一样急着下山。
她静静的托腮看了他一阵,才笑着开口,“师父,我要成亲了。今后你不必再教我了,山下准备了马车,你今日便回竹林峰吧。”
话毕她已起身替他整理行李。玉通在洞口静静站着,似是毫无准备。
他问为什么?她说自己要成亲了,不需要师父了。
似是不能满意她的答案,他还是继续问为什么?
她却不回答了。
他不走,她便赶他。
甚至推他,也推不动。
“师父想如何?”
“不知道。”他一字一句,哑声回应。
“我同意和亲,或可止戈。师父爱众生,自然知道这或许是免于生灵涂炭最好的方式。”她低声问,“为何不能接受?”
“你不愿意。”
“我愿意。”
他喉间艰涩,眼底通红,不再说话了。
“师父,回竹林峰吧。”她叹息。
推不动他,她便不再推了,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绵绵洞。
温落没有再来找玉通,玉通也没有离开绵绵洞。可每日大胖仍会来送吃的给玉通。
直到温落出嫁的这一日,玉通才下山。
目送着一队队车马离开。
从未主动与玉通交流的大胖站在玉通身边开了口,“玉通禅师,公主让我送你回竹林峰。”
他从不多嘴,此刻却多说了句,“或许您是得道高僧,可在这样的人间,不管用。”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因主动去寻她而触动了她的记忆。她记得过往,所以拒绝他,把他推离危险的境地,所以告诉他要嫁给别人。
其实,她只是被萧国二皇子以玉通的姓名相要挟而已。
虽嫁入萧国,可她没有用招魂引,传闻她在大婚当日便被萧国二皇子的侧妃毒死了。
实际上,她只是自绝,并未自绝找了个不至于怪罪花国的借口。
那一世,是他害了她。
他有什么好?道貌岸然,罔顾伦常,爱不敢言。
最重要的是,他无力护她周全。
他不敢再去主动寻她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什么时候起,三界之内有了一个名为香馆的存在。
香馆的创始人无人见过,人们只知道,它当下的主人,唤做明月。
香馆里,功德的受契人永远是一个叫温落的人。
待那个叫做温落的人功德够了,被拉出无边地狱重入轮回的那一天,战神元珩一身重创战败了萧国,凯旋回朝。
谢谢大家的祝福,番外敬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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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番外: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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