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温存过后,桑岑赖在妻主怀里,与妻主一起在美人榻上歪着。
“妻主,我们曾经见过,你不记得了吗?在青州城,你帮了一个君郎,求见死不救神医,出诊诊治一个小公子。”
上官芸抚着夫郎的发,静静听着。
桑岑搂着妻主颈项,抬起脑袋,“那个见死不救神医,出了名的怪脾气,不肯医治公子君郎,说是发迹前,曾被定了亲的未婚夫郎嫌弃,不但当众奚落辱骂她,还在她奉母命去接亲的时候,转头上了旁人的花轿,叫她好生没脸,所以成名后,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桑岑摇摇妻主颈项,抱怨,“妻主不知道,那会儿爹爹托外祖母父打听,知道了有这么个神医暂居青州城,根本不顾母亲拦阻,收拾金银细软,只身带着我,叫了几个丫鬟奴侍跟着,千里迢迢跑过去,就为了我能看见,可是……那个神医说什么也不肯医治,哼,我们吃了闭门羹,又遇上大雨,偏生那阵子青州城花灯会在即,客栈都满了,爹爹只能让丫鬟去找了一处院子赁下,然后当夜莫名其妙有一户人家走水,人来人往的,就有小贼摸进来,爹爹险些被……”
桑岑又红了眼睛,趴在妻主肩头,“多亏妻主踹门进来,杀了那些人,还拉起我,喂我糖吃,安抚我……呜呜呜呜,爹爹整理完仪容过来道谢的时候,妻主听说我们是来求见死不救神医诊治的,还问是不是银钱带的不够。”
桑岑蜷了指尖,“出门在外,爹爹怕我被拐子盯上,特意拿姜汁涂黄了我的脸,还将我打扮成小女娃,妻主没看出来,听见爹爹支支吾吾道明情况的时候,手就像被烫着似的,一下收走,我差点以为妻主是嫌弃我了呢,还拽着你的袖摆哭起来了。”
上官芸淡淡开口,“既然知道,自是要避嫌。”
桑岑靠进妻主颈窝,笑出声,“妻主最好了。”
桑岑指尖在妻主衣襟上胡乱的写着笔画,弯着眸,“那个见死不救神医第二日见着妻主带着我与爹爹出现在她面前,脸都臭了,偏偏受过妻主恩惠,又拒绝不了妻主搜罗到的医书古籍,僵着声答应了,可没想到我一吃药就作呕,她开的方子也就敷眼的药能用,气闷了许久,还是妻主请她试着先用银针来治,让她焦头烂额,连夜翻医书考究。”
桑岑抬起眼,望着妻主下颌,“妻主想起来了吗?我十岁,妻主十三岁,我们第一次遇见,妻主就哄我喝药,又是折纸鹤,又是放天灯,又是买通算命先生,说我会否极泰来,无论如何,都会一生顺遂,我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看见了光,因为妻主在我耳边说,要是不是这样的话,你会让这一切成真。”
桑岑很欢喜,“因为这个承诺,妻主一直待在青州城,陪了我半年,虽然不是一个屋檐下,可妻主时不时就会来看我,还会带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逗我开心,慢慢的,我能喝药了,从几口,到半碗,尽管见死不救神医气的跳脚,妻主却每次都夸赞我,为了奖励我,妻主总会准备不同口味的蜜饯,从来没有重样过,我每一次都很期待听见妻主的声音,吃到妻主递到手心的蜜饯,还喜欢妻主在院子里舞剑,我能感受到风,也能感觉到妻主剑风扫过,花瓣飞落,带起的花香,很安宁,很平静,就像妻主给人的感觉。”
桑岑阖上眼,“我其实那时就想告诉妻主我住在哪儿,又叫什么名字,但是爹爹说江湖女子打打杀杀,妻主都从不提及自己的来历,恐怕也有顾及会有仇家连累到我们,所以一切顺其自然,只当萍水相逢,有缘自会再聚。”
桑岑语气雀跃起来,“爹爹说的没错,后来,我就嫁给了妻主。”
上官芸手一顿。
桑岑睁开眼,撑起身子,望着妻主的眼睛,“妻主,相信了吗?我就是那个桑桑,那个纱布蒙着眼,被妻主拉起来,亲手喂过糖的桑桑。”
上官芸抬手抚过夫郎眉眼,“为何会看不见?”
桑岑笑了下,垂下眼帘,“我七岁时,在府里被人打晕带出,醒来就出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那里每一日都会有人来灌药,有时我会疼的满地打滚,有时我会忍不住的往墙上撞,头昏昏沉沉,又头痛欲裂,然后就会有人来将我拴住,取血,在我安静下来之际,又会往我嘴里灌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出去,更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日,靠着喂进嘴里的那一碗碗药,我意识到喂药的人什么时候会来,又什么时候会离开,于是找到时机,逃出来了。”
上官芸目光沉凝。
桑岑红着眼,抬起眼,“是商家,我逃出来后,治好了眼睛,可没法不害怕商家,一次偶然出府,撞上商云麓,她看过来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反应过来,爹爹……爹爹倒在了血泊里,是被马生生踏过去的!”
桑岑面露恐惧,浑身颤栗,“……就是为了救我……因为我想逃,因为我想躲商云麓……爹爹死了……”
桑岑沉浸在冰冷黑暗的记忆里,被温暖的怀抱紧拥。
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抽泣不止。
“妻主,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该恨自己胆小怯懦,还是该恨那匹突然冲出来的马,我只能算在商云麓头上,算在她们商家祖孙的头上!什么缠绵病榻!母亲她利欲熏心……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已经准备好了再娶!爹爹浑身都是血,他还有一口气的!可母亲她……她斥退了医馆的大夫!斥退了府医!是她和赵兰庭!断了爹爹最后的生机!”
桑岑窝在妻主怀里,泣不成声。
“我找不到人来帮忙……外祖母父她们也不在林府……事后那匹马,我也找不到主人是谁……”
上官芸环抱着人,静默许久。
“我没法用三两句话轻飘飘的揭过你的伤痛,更不能安慰你事情已经过去,就可以得到解脱,仇恨是无法消弭的,哪怕商家祖孙死了,你心里的阴影与恐惧,也不可能消失。”
上官芸神色沉暗,“我不曾经历过这些,桑岑,没法断言你来上官家,是错的,用手段除掉商家祖孙,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我不能责怪你没有堂堂正正的报仇,而是借用阴谋诡计,达成目的,我们本就处在不同的位置,无法同样对待相同的一件事,所要思虑的,更是天差地别。”
上官芸轻抚夫郎的背,眼睛里有刹那的挣扎,须臾消散。
“我有我的责任,你也有你必须面对的事,仅此而已。”
上官芸扶住夫郎的肩,微微分开,捧起他的脸,擦拭他的泪。
“所以,桑岑,你无畏的做这些,真的很勇敢,你不是胆怯懦弱,更不是无能为力,你很聪明,也足够机敏,没有莽撞的施行你的计划,知道借助外力,也明白该如何做才能保护自己,若我身处你的境地,未必能有比这更好的法子。”
“妻主……”
桑岑手搁在妻主腰侧,眼睛湿透。
上官芸俯身,口勿去了夫郎即将掉落的泪。
“别哭了。”
桑岑摇头,扑进妻主怀里,“再抱抱我好不好?”
“嗯。”
上官芸搂住人,垂下眼帘,“累了,就睡一会儿,我不会放开。”
桑岑阖上了眼,转瞬沉沉睡去。
上官芸靠在美人榻上,下颌抵在夫郎发顶,记忆中一个面黄,白纱覆盖眼睛的面容浮现,只是些微的几幕平淡画面,不过是游历时所经历的最不起眼的一角。
桑桑。
上官芸无声张阖唇瓣,依旧无法清晰的回忆起全部。
而她的夫郎,却一直记到了如今。
上官芸的心里泛起几丝苦涩。
洞房花烛夜,竟是第二次相遇。
他为何不相信她会帮他第二次?
利用母亲,埋下动摇上官家根基的隐患,若她自始至终不曾发觉,介时叶宿缈发难,她又该如何对得起祖母临终前将上官家交在她手里的信任。
上官芸记得从牙牙学语,祖母便指着上官家家训的第一页,万事以上官家为先的教导。
她是上官家的继承人,是祖母最看重的一个孙辈,自小便给予最大的期望,她最尊敬的长辈,最德高望重的启蒙先生,她的祖母凡事亲力亲为,深谋远虑,告诉她上官家将来要走的路,更告诉她,她担负着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她的夫郎,同样需要做到这些。
祖母曾笑着感叹瞧不见这一幕,却已经设想好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上官家继承人的正君。
上官芸阖上了眼,只是将怀中人微微搂紧。
书房静静的,博山炉中香烟徐徐盘旋上升,在虚空散开。
庞大的楼船上,旭华帝卿弹错了一个音。
“你说什么?”
风平跪在地上,揖手回禀,“上官芸回来了。”
“那秦沁遗腹子呢?那个五岁孩童。”
旭华帝卿掌心覆上琴弦,止住颤弦。
风平低下头,“并未在上官府出现,守在峡谷外的侍卫,根本未曾发觉上官芸出来,眼下秦沁遗腹子究竟有没有随着上官芸出峡谷,尚且不知。”
旭华帝卿微微握拢掌心,“去上官家送一份请柬,我要会会这个真的上官芸是个什么性情。”
“是。”
风平退下。
珠帘晃动,华光璀璨。
旭华帝卿扯出抹笑,“但愿这次不那么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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