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娴一扭过头,就瞧见一个与自己长得颇为相似的小小少年朝她跑来。
这位,想必就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阮彦吧。
公主的记忆紧随其后,印证了她的判断。
他微微喘着气,满心满眼都是溢出来的激动,阮娴以为他会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下意识张开怀抱去接,可那稚气未脱的孩子却在三步之外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怀中意外落空,阮娴愣了愣,看着还藏不住情绪的孩子眼中既渴望又羞怯的神情,不由失笑。
看来国子监的夫子教书颇有成效,数月不见,他竟俨然成了个小大人。
“彦儿今日怎么下学得这样早?”阮娴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
阮彦克制着激动,一步步挪上前:“听闻阿姐入宫,我特意告了半日假。”
在阮彦朝自己走来的这几步里,阮娴仿佛看见记忆迅速在眼前流转,从他呱呱坠地,到咿呀学语,再到蹒跚学步,最后又定格到眼前的小小少年。
阮彦今年八岁,公主年长他十一岁。在他五岁以前,他们姐弟二人可谓是形影不离。
重生以来,阮娴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击中。
公主身边之人她见过许多,可只一眼便切身体会到亲近的,阮彦还是头一个。
难道是因为她前世也有个弟弟?他们之间虽然只相差了五岁,不过在她死时,她的弟弟并未比阮彦大多少。
又或许是因为阮彦的长相?不得不说,公主姐弟俩比她前世的一家子加起来都要像她。
“阿姐阿姐,”阮彦忧心忡忡地拽她的衣袖,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听说你生病了,这些天可有好好吃饭,按时吃药?”
阮娴眨去眼底的恍惚,摇摇头柔声道:“彦儿放心,阿姐有好好照顾自己。”
“才怪!若是好好照顾自己,如何还会生病呢?”阮彦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我听说阿姐病的可重了,在家卧床好几日,若非皇兄不许,我恨不能翻出宫去陪你!”
阮娴知道他是认真的,连忙摸摸他的脑袋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坐在这里吗?人云亦云,添油加醋传到你耳朵里,如何可信?”
“谁让阿姐许久不来看我?现如今,只要关于阿姐,哪怕风吹草动我都要听一听。”阮彦被她摸的缩起脖子,耳根红红羞赧道,“阿姐,我都已经八岁了,你不要再用这样哄小孩子的方式哄我了!”
“呀,彦儿这是长大啦?”她忍俊不禁地收回手,“好好好,阿姐记着了。”
莫非爱逞强是这个年龄段孩子的通病?收起手后,明明很不情愿呢。
阮娴瞧着他骤然低落的表情,不禁联想到另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
她临死前,一贯调皮捣蛋的弟弟为了让她去的安心,故作坚强沉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长大,可以照顾好自己。
阮娴一愣,笑容凝固在唇角。
“阿姐,许久不见,你可有想我?”
走神间胳膊被人晃了晃,阮娴怅然地点头道:“自然是……日日记挂着啊。”
“骗人,若真的记挂我,为何那么久都不来找我。”阮彦委屈地嘟囔着。
若非身不由己,谁愿将思念搁置这样久?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伸手将一缕被阮彦跑乱的额发捋顺,将话题转到他读书的近况上。
阮娴离开寿康宫时,天已昏沉。
轿辇的幕帘垂落,隔绝了最后的天光,也仿佛抽走了她强撑的力气。沉甸甸的负担压垮了她的肩膀,阮娴靠在厢壁上,长长吁出郁结于心的疲惫。
不到一日的相处中,她已在二人身上瞧见无数次阿娘与弟弟的身影。
五年太短,短到那纸宣告父亲死讯的定罪书,那场夺走母亲生命的火海,以及那个她终究没能捱过的冬天,都还历历在目。
可五年又太长,长到她重临人世后,沅水陆氏的消息早已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再难寻到半点痕迹。
她唯一能够知晓行踪的,只有早已出嫁的长姐,可长姐远在江南太泽郡,她前些时日派人以采办之名南下暗中打探消息,只是此行路远,至今没有回音。
肩舆行出宫门时,天上落起了朦朦胧胧的细雪。
宫门外稀稀落落地停了两三辆马车,与道路一并被雪染成白茫茫的一片,高耸的宫墙也被雪削减了几分巍峨肃穆,多了些清静素洁,在这将晚的天色里,无声地蔓延开一片孤寂。
阮娴倾身下轿,从流光手中接过油纸伞,蹙着眉在一片昏暗和雪白中辨认有公主府标识的马车。
忽地,她留意到有辆车刚刚才停稳,不由多看一眼。
此时竟还有人入宫?
她心念刚动,那车门便毫无征兆地被推开,阮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与那绯袍金带的青年打了个照面。
刹那间,昨夜那场异梦裹挟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残肢横陈,腥气四溢,她跪在尸山血海中,直到一片翻飞的白袍出现,点亮了浑浊的世界。
她看着那人从身边经过,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如同睥睨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看着他,只一挥手,就有人蜂拥上前,粗鲁地架着她的手臂,将她拖离那个血肉横飞的大殿。
梦境戛然而止。
那场梦很长,可她醒来便什么都记不清了,直到再次望见他,她才想起那身白衣,那双眼瞳,和那份无尽的绝望与恐惧。
说来,他梦中的那副扮相,似乎与他们初见那天相差无几。
——又或者说是,重逢那天。
腊月初二,晴朗无风。
彼时阮娴借尸还魂已五日,池水寒凉,她虽逃过死劫,却免不了一场大病,昏昏沉沉烧了几天,终于有所好转。
这些时日,她常在想,许是上苍也知她福薄命短,知她心有不甘,大发慈悲将这幅健全躯壳许给她?
似乎验证她的猜想一般,大病初愈这日,恰巧日光明媚,天气晴好。
如此美丽的人世间,能够多活一日便是挣了一日,她怎可辜负。
作如是想,阮娴与流光商量着,换了身平民装束,乘上简朴的马车,从后门溜出去。
叫卖声伴透过摇晃的车厢悠悠传来,距离渐近,声音也渐明渐清晰。
阮娴掀起一侧轿帘望向窗外,日光耀耀,人影绰绰,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路的两侧结着薄冰,寒气蒸腾向上,又被太阳融成一滩又一滩水渍。
“就近停下吧。”她对流光说。
语气落地不久马车便止住晃荡,阮娴紧了紧肩披风,抱着暖手炉缓缓下车。
轻柔的寒风拂过脸颊,清脆的鸟鸣不绝于耳,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阳光正好,生命鲜活。
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浑身沐浴在阳光里,头顶的发丝都被晒得暖洋洋的。她探出手,凝视着被映得发亮的葱白指尖,对“重获新生”这四个字,终于有了确凿的实感。
活着真好啊。
她本人对皇城的街道是全然陌生的,只能凭借公主记忆的指引,挽着流光的手臂,亦步亦趋地探索这个熟悉又新鲜的世界。
陆氏起源于江南淮胥郡的沅水城,家族嫡系的根基在祖父那一辈迁入皇城,而她却只在不记事时,在这里生活过两年。
阿娘说她天生体弱,受不住皇城的严寒,两岁时险些命丧寒冬。一年后祖父去世,他们一房便分了家,爹爹向朝廷请命外派,搬回沅水的祖宅。
由于她身子骨经不住长途跋涉,搬家后便极少回老宅,家中若有要事,也大多是父母与姐弟出席,印象里,她再回皇城只有祖母逝世那一次而已。
忆及父母家人,阮娴的心绪霎时跌落谷底,似乎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缕悠悠飘飘的游魂,跟来来往往欢声笑语的人隔着一层壁障。
前世伤痛,如同一场经久不散的绵绵阴雨,她被困在雨幕之中,踽踽独行,找不到出路。
即便过去这么多年,那场压垮她的雪,到底还是太匆匆,太磅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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