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我看你往哪跑，站住！”
云水城中，只见原本热闹的长街上出现了几道匆忙奔跑的人影。一道身影纤细羸弱，后缀几位高大的汉子，冲散了如潮般的人群，自发形成了一条羊肠小道来。
女孩跑得很急，一张脸被黑布紧紧包裹着，只留一双如鹿般纯然灵动的眼露出，眼里包着几滴晶莹饱满的泪珠，一面跑一面仓皇地大喊着“救命”二字。
许是跑了太久体力不支，女孩往前奔跑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被后面的壮汉撵上，一道金色剑光闪过，止住了追赶之人的动作。也无形中划了一个圈来，与围观的百姓们间隔了些距离，徒留下阵阵低声议论。
来人一袭白衣，十**岁的少年模样，只额中一点朱砂痣在炎炎烈日下闪着夺目的艳色，面容可以说是顶顶的俏，眼含春水，当真是气质出尘。
云水城是座小城，坐落在云水山山脚附近，距山上的万元剑宗有十几里的路程。各派宗门大比在即，因此这几日城内陆续来了不少修真者。
混市井生活的最知道进退，为首的汉子拱手行了一礼，很是恭敬：“这位仙者，我们可跟这小丫头无冤无仇啊，是她家人欠了债，要拿她抵钱的哇。”
说话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薄纸来，略展开让人大概瞧上几眼后便急急塞回胸口衣襟里。
“您看，这白纸黑字的，是那丫头自己押的手印，我们这找人收账可都是有凭据的啊。”
“你胡说，我根本就不识字！是你们强逼我按的！仙者莫要信他的一派胡言。”这女孩含着泪，哑着嗓子愤愤不平道。
“仙者您看……”汉子并不理会她，只露出了谄媚的笑，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
“哦？竟是如此啊…”白衣少年拉长了音思索着，声音停顿了一瞬。
“不如…不如仙者您高抬贵手，现在让我们带她回去？或是……”
“或是她父母欠的钱由我来结清，如何？”白衣少年浅笑着，解下腰间的金丝囊袋，指尖如玉，探入囊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颗指节大小的实心金珠在指间摩挲着。
“如何？可够？”
“哎…哎呦，够了够了，仙者真是心善。”那汉子腆着脸伸手要接，只见眼前人的目光点了点自己胸口的地方，当即了然，麻溜地从怀里掏出那张有点皱巴的纸来，双手奉了上来，“呦，瞧我这不中用的脑子，您拿好嘞。”
“姑娘，我这样处置如何？”
“仙者……”那女孩含着泪，一双眼期期艾艾地望着眼前的人，仿佛唱大戏似地拉长了声音说道：“仙者大恩大德，铃儿永生难忘，只愿日后有机会能结草衔环，以命报恩。”
“哦？真的么，你愿意？”
“愿、愿意的”
“是真心愿意？”
“自，自然是真心愿意的，若不是仙者，只怕我这条命今日就要葬送在这儿了，自然是百般愿意的。”
怕眼前人不信，名唤铃儿的姑娘当即便要抬手起誓，却又被少年一个眼神制住了。
“不必，有你这句话即可。”白衣少年嘴角噙笑，将那契纸接了过来，一面将金珠扔送到壮汉怀中，“既如此，今日这桩事便了了。”
“是、是，那我们就不打扰仙者您了，告辞…告辞！”
说完，几名汉子便回首一溜烟混进了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这才是真仙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就是人还有好坏呢，瞧瞧，这么好的闺女给我多少银子也不换哇……”
“好俊俏的仙师，不知几辈子没瞧见过了，人又这么好。哎呀呀……”
……
围观的群众们很是给面子地吹嘘了这场“英雄救美”之举，顺势夹杂了几句对赌徒卖女抵债等不入流之行的唾弃恨骂，见再无热闹可看，便也纷纷散开了。
“仙者，既然契纸在您手中，那铃儿从此便是您的人了，但听仙者差遣。”铃儿小跑着跟上前面已经走了几步的人。
“姑娘可真是慷慨，那契纸我便收下了，我再送你些小玩意儿。至于那颗金珠，便当是我给你仆人的见面礼。”白衣少年眉梢微动，侧身低着嗓子轻声回应道。
方才还笑容纯然的女孩，此刻已然神色微变：“铃儿耳拙，仙者怕是同我在说笑吧！”
“耳拙…不，是眼拙才是，呵呵……”
随着少年带着笑意的话音落下，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热闹的叫卖声仿佛被定上了一张静符，天地茫茫、万籁俱寂之间只剩下她二人相对而立。
原先白衣翩翩的少年指尖翻动如飞，淡金的灵光缠绕指间一闪而逝。伴随着一阵清风迷人眼，待女孩双眼再能视物时，哪还有那位翩翩少年郎的身影，眼前亭亭而立的分明是一位女娇娥。
原本人潮涌动的街市已然蜕化为它原本的模样————天色阴沉如墨，四周皆是树，只徒留下丛林深处的无尽黑暗与浓淡不一的月色。
方才种种，不过是幻境而已。难怪平日老实的福布今日说起谎话来再不复之前的底气不足，原以为是熟能生巧，哪知……
玉窈，也就是这位叫铃儿的女孩儿，沉下气来，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这女子乌发红唇，肌如白雪，面容妖娆，眉眼处依稀可见几分异人血统，微微隆起的眉弓为她娇贵面容平添了几分英气。第一眼望去，不似从前见过的仙子们那样纯洁飘然，反倒是带着其独有的强势之气，让人看了心生臣服之意。
腰间缠一把青藤碎金软鞭，悬一金铃，依旧是那袭白衣，却是另一番风姿绰约。
“怎么，看呆了？”
落扶清娇笑着，从腰间解下囊袋，莲步轻移，一面不容拒绝地拉起玉窈的手放了上去。
“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愿意为了我付出这条命来也在所不惜。不过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帮我找几样东西就好。”
看着这改天换地的大动静，玉窈哪还有什么好脸色，但也不好发作，毕竟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凡胎。
“仙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虽是凡人，可你心性坚定，本性良善。我能护你，也能护住他们。”落扶清不喜被人拒绝，自顾自笼住那双冰冷的手，暗自运作灵气。
“仙子这是在威胁我？原以为仙子与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不一样，没想到都是一丘之貉。我若不从，仙子便要用灵力杀了我么？”
玉窈冷着一张稚嫩的小脸，吐出的话也冷冰冰的，丝毫不留情面。
“我哪敢有这个胆子呢？小玉儿，我还指着你为我找东西呢。”落扶清并不恼怒，反倒更靠近了，“你势单力薄，又身怀珍宝，必遭他人垂涎。而你又是这样的良善，拢着那么大一帮子人。若没有我在后面为你隐匿踪迹，你们这一行人自出忠州起有一个算一个早被抓去剥皮抽筋了。”
“哦？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仙子了？”
她知道我叫玉窈？也对，恐怕我身上的秘密她都知道，那为何……玉窈紧盯着眼前女子的一举一动，心下暗自揣测。
“为何不杀你夺宝？”落扶清似是看透了她的内心所想，”我说求你帮忙，这不是假话，要护你性命，护他们周全也都是真的。活下去，才会有更多的可能。我们之间有那张契纸为证，你的承诺我可是当真了。既有契纸，便不得反悔。”
“只是，小玉儿，你刚才那番话可真叫人难过，我只是见你衣着单薄，冷得哆嗦，想运些灵力为你暖暖身子罢了。”落扶清眼波流转，倒做出一副委屈样来，故意讨人怜爱。
“那契纸…难不成，你用灵力篡改了内容”
怪不得那会儿一直确认我是否愿意，原是如此……
玉窈惊觉这女子言语狡猾，举止滑腻，心头一阵火气升起。体内却又忽地升起一股暖意直至四肢百骸，两相对碰，直逼得她后背渗出些密麻的汗来。
真是终日打雁却被雁啄。
从忠州到云水城，她带着玉氏余下的族人逃亡至此，不就是为了寻求生机。只是靠人终究不如靠己，玉窈想到这段时日的艰难，眼下又被这妖孽般的人物缠上。她也才年方十三，纵使少年老成，此刻心中也莫名涌起一丝凄冷的涩意。
“怎么样？”落扶清看着女孩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心中已然有了七成的把握，索性把话挑得更明了。
“玉氏一族，只留下你这一脉，若想复仇，需得韬光养晦。你的仇人可远不止那些凡人。小玉儿，我能帮你，我们互帮互助，岂不美哉？”
“你也是修真者，我要如何相信你？”
落扶清看着面前年幼的女孩，眼中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惜，“就凭我现在还没有杀你，就凭那张毫无公平可言的契书，就凭玉窈——你有足够让我利用的价值…这样说，你心里愿意接受了吗？”
末了，她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语调却倏然转为温柔的劝慰。
“小玉儿，我知道你的厉害之处。你帮姐姐找东西，你的族人，姐姐会给他们每人一道隐尘符作保命之用。”
隐尘符，玉窈知道这符的厉害与珍贵，既能隐匿一时人的生气，危急关头还可以自燃自爆，威力不可小觑。当时她便是靠着家传的几张隐尘符才挣出一线生机……
落扶清看着面前面色苍白的女孩，继续加大筹码：“我这里共有二十张身家清白的路引，文书俱全。你的族人到时候想去哪便去哪儿。玉窈，我明白你的想法的。”
二人相对而立，一时之间尽是无言，只留下阵阵风声呼啸，带来刺骨冰冷。
玉窈这会儿体内仍旧残存着落扶清灵力带来的暖意，并不畏寒。
“可我没有修行的天资，我……”我怕帮不了你，更怕帮不了我自己，她在心底默默说道。
“小玉儿，你不必羡慕那些修真者。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你只要需要回答我，答应还是……？”
“我答应你！那我什么时候去找你要的东西？”玉窈急切的声音响起。
“莫急，等你学有所成了，我再同你说。”落扶清轻笑了一声，从袖中掏出那张契纸，原本发黄的契纸此刻却散发出莹润的白光。
至此，契约才真正成立。
真是只狡猾的狐狸，玉窈此刻看着这场景，怎会不明白自己又被诓了一道。
“你！你欺负人！”玉窈隐隐带着哭腔叫嚷道。
“哎，打住，我说到做到。”落扶清不乐意听到哭声，指尖轻点两下玉窈手中的囊袋，示意她打开瞧瞧。
“这里面是符纸跟路引文书，还有一本适宜你修习的入门功法，逃命用的，收好了。这囊袋也是个法宝，里面就是再装个七八岁大的孩童也不是不成。”
玉窈打开手中的金丝囊袋，细细清点，里面的东西果然如她所言，分毫不少。
“你的人来寻你了，再会。”落扶清耳尖微动，轻笑了一声。
“哎！”玉窈闻声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见眼前人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黑夜中散发着点点金光。
下一瞬天光大亮，玉窈下意识眯起双眼，这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没有走出城郊的那片树林，从始至终都身处在幻境之中。那城中的百姓，还有福布、阿大……他们竟然都是假的。
这样修为高深的人，竟也会有求于自己么？
她…玉窈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那位仙子长什么样了，连名字都忘了问。
“罢了，到时候她应该会来寻我的。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不会比现在的处境更糟糕了。”
“小铃——小铃！”不远处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叫喊，听声音很是焦急。
“福布，我在这儿！”
“可算是找着您了，不是说好了在凉茶铺那儿会合进城去，这都快到晌午了……”
“福布，走，有事，回去再说。”
“我也有事要说！”
“什么事？”
“那会儿去凉茶铺的路上，天上掉下来颗金珠，实心的，足足有我手指头那么粗那么大，您说我是不是要走狗……”
“呃，应该是吧。那金珠你收好了，别弄丢了。还有…算了回去再细说。”
“好嘞！”
林中几只鸟儿忽得飞起，振扇羽翼，直直朝日光最盛处飞去。
林间树上，落扶清坐在枝丫上轻点足尖，等待着黑夜的再次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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