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落在视线旁边的刘海和嘴里吐出的烟纠缠在一起。纪浮很久没抽烟了,以前抽得不多,都是少数的拒不掉的场面社交,不得不接过来点上,每天高度紧绷,拆解着别人的话,漫不经心地读出别人的肢体语言又不能让别人意识到自己在被打量。那时候活得精彩又疲惫,纪浮并不否认,狩猎式的丛林生活危机四伏,但在胜利的一刻无比愉悦,一口气爽到天灵盖。代价是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一颗大脑时刻保持清醒和警惕,每天博弈着过日子,一旦行差踏错轻则元气大伤重则锒铛入狱。
纪浮又抽一口,烟剩一小半,他碾在墙上,问:“有垃圾桶吗?”
“簸箕。”万荻声指了下纪浮的另一边,“扔那里面。”
现在生活简单多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满足万荻声的要求,从某个盒子里拿某个型号的东西,在哪里找他要的配件,以及把他的钱从自己的银行卡里取出来。
万荻声恰好又是那种诉求简明,用词精准的人,十分舒适。
倒盐巷子这一带位于城区和乡镇之间,每逢过年都不会很太平。纪浮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年过年,赵三街附近出现一伙机车抢包的,他妈妈买的年货被抢了,还好里边都是炮仗,没有值钱的东西。
后来就不让放炮仗了。
“你进去,我在这等你。”万荻声把摩托停在人行道边缘,一颗捆着麻绳的树边。
ATM机附近的人尤其谨慎,农历新年取钱给孩子发压岁钱的,恨不得将包捂在怀里,隔着一条马路都能看出来那包里绝对取了不少现金。
纪浮从卡里取出来五千三百块,是万荻声这个月的收入。万荻声站在ATM门边看手机等着他。
显然,纪浮缺乏一些小城市取现金的经验,钱捏在手里,递给他:“你数数?”
“不用。”万荻声拿过来,侧了侧身,利用纪浮和ATM门形成一个安全的角度,点了三千出来,剩下的揣进裤子口袋,进去存上。
数着日子要过年了,隆冬的街上顺着人行道支起来卖灯笼对联中国结的小摊子,这时候占道经营城管不会来驱赶,倒是铺面的店主在指责着,叫他们挪一挪,别挡着店的正门口。小摊贩一边推一推棚子一边笑着说四字真理:大过年的。
万荻声存好了钱从里边出来。纪浮一手拎一个头盔,把他那个递给他:“我饿了,还想吃昨天中午那个拌面。”
万荻声笑了:“他家不是本地人,今天未必开。过去看看吧。”
骑过去一看果然卷帘门关着,上面贴着手写的八个大字在风中扑扇着:回乡过年,初八开业。
“我们公司去年只放到初五。”纪浮说,“活该破产。”
万荻声低声提醒他:“你在我这里无休。”
纪浮笑了:“没事儿,我们这个店,破产是一种进步。”
万荻声跟着笑了。
法院划扣钱的短信第二天到了。有时候卡里一存上钱就被划过去,有时候等上一两天才划,万荻声看过一眼就收起手机,继续修郭姐家的锅炉。壁挂式的锅炉万荻声修起来不太熟练,他平时修电热水器比较多,排查了管道和燃气,他有点迷茫了。灶台是好的,能点着,但偏偏水龙头不出热水。
这个天没热水终归不方便,郭姐从客厅挑了几颗品相不错的砂糖橘拿来厨房,说:“小万,要不你先歇会儿,吃点橘子。”
万荻声摆了下手说不用,摘下一只手套打电话。他认得一个会修锅炉的师傅,打过去问问这报错代码是怎么回事儿。
“喂?”纪浮接起电话。
“老万手机打不通,他在店里吗?”邓宇问。
“不在,他去赵三街了。”纪浮说,“怎么了?”
“那你来!”邓宇说,“我微信给你发定位。”
“店怎么办?”纪浮问,“下午有人来取60个胶枪。”
“你把胶枪收一个箱子里,放粮油店,赶快过来。”邓宇那边很着急,“过来救救我!”
“……哦。”
纪浮打了个车过去,临到春节路上车多,晃悠了半小时才到。
这儿是个步行街,沿街的部分是便利店、私房烘焙、理发店,不妙的是它们每隔几家就贴着旺铺招租。二楼更是萧条,那电梯看起来并不靠谱于是纪浮选择走楼梯上去。随着生育率下降而向隔壁宠物店出售尿垫的母婴店店主热情地为他指路,说你手机上这个婚庆公司在三楼,从西侧那个楼梯上去,一转弯就能看见了,去吧。
“您好!”婚庆公司的前台笑着走上前来,“您好您好,是来咨询吗?您一个人吗?新娘呢?”
纪浮差点退出去:“我找人。”
“哦!邓先生的朋友?”
“对对。”
前台姑娘把纪浮领到里边,邓宇刚好从试衣间出来,瞧见纪浮过来了松了口气。邓宇有点不适应西装,不停调整着袖子和领带,说:“捆得慌。”
纪浮上下端详着他,指关节在嘴唇上贴着,半晌才问:“这是……要结婚?”
邓宇差点当场昏迷:“否则……我来婚庆公司上班?”
旁边前台姑娘笑出声来了:“邓先生是说叫个朋友过来帮忙看看,他挑不好西装。”
纪浮点头,又看看邓宇:“这套还行,你怎么这么别扭,穿着不舒服吗?”
“绑着我。”邓宇说。
“你快过来,我搞不定。”纪浮在卫生间里给万荻声打电话,“邓老板有非常明显的婚前焦虑,我给他挑了6套西装他每一套都有不同的问题。”
“我要先搞定这个锅炉。”万荻声说,“你家这房子的暖气管是怎么走的,我看不明白了,热水管跟暖气管是一条吗?”
“那房子我只住到7岁。”
“不成啊,大冷天的没热水怎么过,你在那儿待着吧。”
“但是他折磨我啊万老板!”
“叫他给你加工资。”万荻声说。
“可以吗?”
“可以。”
邓宇在试下一套,纪浮深深地呼吸,坐回椅子里。在那试衣间的门第数不清多少次被打开的下一秒,纪浮主动出击:“程倩呢?”
“被我气走了。”邓宇说,“嫌我事多,她挑完婚纱就回去上班了。”
果然。
纪浮很想崩溃地挠头,但他头发好好地扎在后脑勺,于是呼吸吐纳调整情绪:“就这套吧,邓老板,这套效果很不错。”
“真的?”邓宇半信半疑。
纪浮没有敷衍。前台姑娘也在参谋着,说这套确实看起来更好,又说这套会稍微贵点儿。秉承着一分价钱一分货,邓宇咬咬牙定下来了。
万荻声姗姗来迟,他过来试伴郎西装,太阳已经落山,婚庆公司为了节约电费,关了一半灯。试衣区暗了几个度。
万荻声没邓宇那么多要求,他甚至都不想试。
“这套吧,这套行。”说完就准备走了。
“回来。”纪浮叫住他,“进去试。”
“……不用吧?”万荻声看看前台姑娘已经拿叉子够下来的西装,“不就穿他结婚那天吗。”
万荻声进去试了,因为纪浮的眼神有点可怕。
“麻烦再拿那套深蓝色的下来。”纪浮指了一下斜上方挂着的,“谢谢。”
小姑娘动作娴熟,迅速叉下来那套。邓宇在外面厅里付预付款,签合同,不知道外边谁把试衣区的灯关上,里边倏然间黑了下来。
“哎——!?”小姑娘手里抓着西装,“谁把灯关了?快打开呀里边还有人试衣服呢!”
“啊?”外边一个姐姐小跑回来,“我看新郎出去了我以为结束了呢。”
灯被打开,万荻声刚好换好西装站在试衣间门口。纪浮眼前一亮。
婚庆公司的西装品质还可以,毕竟是租的,做长久的生意。伴郎西装比起新郎西装更简单些,领带也不是特别出挑的花纹。万荻声拿着领带,说:“刚刚灯黑,我没注意,把它扯开了。”
纪浮走过去拿过领带:“弯下来一点。”
万荻声就弯腰。纪浮的右手已经痊愈,手背上留了淡淡的疤痕。然后纪浮笑了:“我不会给别人打领带,反手了。”
万荻声明白了:“你……你套在你脖子上系,留一个圈给我就行。”
“好。”纪浮解开它,绕到自己脖子,手法顺了很多,几秒完成一个简单大气的四手结,没有推到最上面,小端留出一截,取下来递给他。
“拿啊。”纪浮说。
“哦。”万荻声从他刚刚打领带的动作里回过神。
或许是灯光太暗,刚刚纪浮打领带的样子在他看起来像是变魔术,绕啊绕的,推出来一个漂亮的领结。严格来讲只是个很普通的领结,但万荻声觉得好看。
“再试下这套。”纪浮一说,小姑娘立刻把衣架拆下来,西装递给过来。
男士试衣区这里和外厅用一道挂帘隔开,纪浮听见外面老板和邓宇在聊婚礼事项。恍然纪浮才明白,邓宇要搬走,是快要结婚了。
“这套一般。”纪浮说。他还是更适合纯黑色,穿起来像电影里很能打的保镖。
“那就上一套吧。”万荻声赶在他安排下一套之前立刻说,“上一套挺好的。”
“好吧。”
“操啊。”邓宇一进来就蹦脏话,“这家伙穿西装比我帅多了!”
纪浮赶紧走过去把万荻声往试衣间里推,边推边说:“哪有那么夸张,你少点容貌焦虑,你没问题的,真的,特帅,邓老板。”
没辙,这邓宇的婚前焦虑像是扑锅的粥,咕噜噜地往外淌,浇熄了炉火顺便烫伤所有靠近的人。
所以他赶紧把万荻声推进去,帘儿一拉,补充:“别担心,你结婚,你是主角。”
“程倩才是。”邓宇纠正他。
“你是男方主角。”纪浮更换用词。
“好吧。”
万荻声在试衣间里小心地换下西装,解开领带之前停顿了下,接着一扯,脖子稍微斜一些,抽下来领带。这样纪浮就会再帮他系一次。
被这个想法吓一跳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坐在老李饭店了,他手一哆嗦,刚夹起来的鸡翅掉回盘子里。邓宇问他:“小小年纪帕金森?”
“……没。”万荻声夹回来放进碗里。
旁边纪浮嚼着牛腩,把碗递过去,纪浮因为懒得站起来夹,他一个鸡翅都还没吃。
万荻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夹给你的?”
“我不知道啊。”纪浮咽下牛腩,“我试试。”
万荻声把鸡翅放他碗里:“我要是没给你呢?”
“那我只有管你要了。”
万荻声在那儿笑。
一顿晚饭邓宇释放了起码半小时的焦虑情绪,纪浮和万荻声这两个人无法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用贫瘠的“你别太忧虑了”来宽慰邓宇。
老李饭店的老板不姓李,他们两口子都不姓李,很神奇。就好像“老李”只是个品牌。邓宇抽着烟在路边等车,纪浮和万荻声不好骑着摩托留他在这冬夜寒风里,就一人抱着个头盔陪着他一起等。
邓宇又开始说着他跟程倩在一起的故事。
说程倩的妈妈一直很不满邓宇,收入不行,长相一般,个头也就那样。而邓宇自己心里清楚,程倩那时候就爱跟她妈作对,她妈叫她往东她往西,所以她妈叫她跟邓宇分手,她自然是硬要在一起。
纪浮抱着头盔默默向万荻声旁边退了点儿,然后小声问:“这些事儿你都知道吗?”
“知道一点儿。”万荻声丢了根烟给邓宇,接着说,“他喝酒的话比较爱说这些。”
纪浮叹气,跟邓宇:“你别太消极,这社会上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过寻常日子,婚前交房租,婚后交房贷。”
邓宇“嗯”了声:“欸对了,你们俩到时候别上礼金了啊,咱仨互抵,以后你们俩结婚我也不上。”
纪浮看看万荻声,万荻声点头,他就说了声“好”。
回倒盐巷子已经是十点多,夜寒风急,风在窄巷里对穿。纪浮打了个呵欠,万荻声看了他一眼,把摩托车停回店里,正门锁上,从小门回家。
“走。”纪浮指指楼上,“去抽根烟。”
“你还上瘾了?”万荻声摸出烟盒看了眼,里边还有一半,“走吧。”
“没上瘾。”纪浮跟在他后边上天台,“就是想去吹吹风。”
“你是嫌天还不够冷?”万荻声相当意外,掏天台门的钥匙打开它,“房子里没有暖气的。”
提起暖气,纪浮缩了缩脖子,然后发现天台的风没有多大:“郭姐家暖气修好没?”
“修好了。”万荻声磕出两根烟,递给他一根,“对了,你家房子很奇怪,前后两个配电箱,一个走墙线一个走地线,水电谁做的?被人坑了吧。”
“我姥爷。”纪浮吐出一口烟跳升到风里,看着他。
万荻声僵了僵,紧急扭转话锋:“也挺……有想法的,可能是我没理解到位。”
纪浮扑哧笑了:“得了吧,我上小学之后我妈找人给那房子装修过,当时我姥爷在那儿胡乱指挥,我也不知道最后做成什么样了。”
万荻声低头抽烟,跟他隔了一小截儿距离站着。
“郭姐说很谢谢你。”万荻声说。
“没事儿。”纪浮走到围栏边往下看,“要谢也该谢你。不过,万老板,幸好是跟我,碰上个难缠的怎么也要讹你了。”
万荻声点点头。
“我认真的。”纪浮转头看他,“你觉得郭姐家不容易,是好事儿,但万一我是个不好说话的呢?郭姐这个行为是非法占有他人房屋,你帮她说话,那我是不是可以编造一个那房子里有我姥爷的古董,说你们俩合伙抢占他人资产。”
万荻声纳闷了:“还能这样?那房子里哪有古董。”
“那你证明嘛,证明没有。”纪浮笑笑,“你也可以要求我举证,但我在非法占住位于上风,对不对?”
“……对。”万荻声点头。
“以后别这样了,心地善良是对的,但也别太善良。”纪浮说,“明白了没?”
“嗯。”万荻声又点头,“我明白了。”
“过来。”纪浮咬着烟侧了一步。
万荻声走过来:“怎么了?”
非常意外的,他看见纪浮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团……展开是一条领带。他想起来回家之后纪浮在行李箱里翻找了一下,他以为只是在拿衣服。
“教你打领带。”纪浮说。
尽管万荻声不了解料子、花纹什么的,借着月光,附近大楼的灯光,和天台门廊下幽暗的一颗灯泡,仍能看出来纪浮这条领带跟婚庆公司的很不一样,手摸上去的感觉,甚至他感觉纪浮这条更长些。
“搭上。”纪浮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万荻声搭上去。
“这边留长一点儿。”纪浮说,“看我手,抓住它,对,绕过来,这样。”纪浮捏着他手指,告诉他压住,继续说:“从中间穿过来,对,往上推。会了吗?自己试一次。”
“学这个干什么?”万荻声问。
“不是什么东西都要有意义的。”纪浮看着他第一次完成的领结,“解开,再来一次。”
万荻声拆下来,他学东西很快,记性也好,第二次独立完成了,甚至速度很快。虽然没有纪浮打领带那么顺畅,不过万荻声的手指更长些,指关节清晰,过程赏心悦目。
纪浮点头:“邓宇结婚你别戴婚庆公司的领带,戴我这条。”
“为什么?”万荻声又问。
“这条搭你。”纪浮说,“好看。”
万荻声偏过些脸,烟灰老长一节落在地上,他脸有点热。
“说话。”纪浮见他傻愣愣的,“戴这条,记住了吗?”
“好。”万荻声点头。
“今天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纪浮看着他眼睛,“自己还有债务,尽量少操心别人了。你只是觉得她们娘俩可怜,我清楚,但别人未必清楚,甚至还可能大肆传谣,对不对?”
万荻声忽然一笑,迎着他视线:“那我以后遇什么事先问你啊,哥。”
“好啊。”纪浮说,“乖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