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徐基,精瘦矮小,盛怒之下来回踱步,好似菱形陀螺被抽了一鞭。他瞪大了眼,望着本该在床上休养的人,气道:“让你不要惹锦衣卫,是嫌落在他们手里的把柄还不够多吗?”
徐归远老僧入定,自进书房那一刻,他便阖眼不语。
徐基见状,更为来气,咬紧下颌,压低声音道:“自你以公谋私,窥探皇家秘案,陛下的刀,就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原想你逢此大难,知道反省,没想到你越发不知悔改。”
“逆子!徐家迟早毁在你的手上!”
这罪名可就大了。
徐归远睁开眼,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他所说的皇家秘案,即陈贵妃遇刺。无方悄悄抬头,扫扫两人之间暗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以眼色示意旁人退下,轻轻关上门。
书房中落针可闻。
“啪。”灯花爆了。
徐基宛如惊醒一般,松开了咬紧的下颌。回身坐在官帽椅上,端起茶,还没等他这口气顺过来,却听徐归远讥诮道:“徐家不是早毁了吗?”
徐基“砰”一声,把茶盏摔在了案几上,厉声问:“你说的什么话!”
此人虽掌天下礼仪,然而外儒内法,教子严厉,苛待同仁,被世人讥笑“沐猴而冠”。然而近年,他为人父的威严像一件旧时衣,穿在身上甚不合心。
“陈贵妃遇刺内情,你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么父亲?”只听徐归远一字一句道。
徐基瞳孔紧缩,眼里浮现一丝狠厉,喘着粗气,“此案牵涉甚广,你一个小小的侍郎,想把天翻过来不成?还是在刑部待了几年,真以为自己是头悬明月的包青天!”
徐归远丝毫不惧,自嘲道:“岂敢。”
他这幅模样堵得徐基心口一闷。
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徐基闭了闭眼哑声说:“此去诏狱,本就是无妄之灾,若你折在里面,徐家……”
“我省得。”徐归远皱眉。
“那就不要再查陈妃一案,让锦衣卫和禁军狗咬狗。”徐基望着灯架上的烛火,“还有,把婚书收回来,你自己清楚,皇后娘娘对你寄予厚望,绝不许你娶那些不入流之辈。”
徐归远不可置否,只正色道:“父亲。”
这是今夜徐归远第一次如此称呼他,徐基一愣。
“自母亲在我三岁那年过世,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婚事,只需你点头即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凤辞不敢不从。”
“何况,我只想找个小官家子女,安稳过一生罢了。”徐归远轻轻咳出一口浊气,咽下了满口血腥。
本就是重伤未愈,又强撑着走了一趟槐花弄,一番唇枪机锋,早已神思惫懒。
这四面顶天立地紫檀书架的明晖堂,闻不到半点人味,他有些透不过气。
徐归远环视以四周,唤道:“无方。”
这是不想再谈的意思。
“照磨所的八品小吏算什么小官?无论如何,此事待我禀明娘娘……”
“无方!”
无方钻身进来,唱喏。
“送我回去。”
无方斜眼看看不住喘气地家主,终究还是推着徐归远出了书房。
车辙在青石板上渐行渐远,徐基望着灯火,一言不发。
而重重宫闱,也有人未眠。
暗沉的宫灯映着鎏金兽炉,袅袅余香在重帘中涌动,纤纤玉指抚弦初起,清音如珠玉落盘,倏然十指翻飞,琴音陡变,恍若铁骑突出,正奔腾间,忽有刀戈相击之声斜刺里杀出,生生截断奔流之势。
琴音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唯有铜壶刻漏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良久,柔和却不失庄重的声音响起。
“他真是这么问的?”
“回禀娘娘,是。奴婢听得真切,徐侍郎问那郑娘子,可否根据幼年模样画出亡故之人,郑娘子说可行。”太监福泉答道。
“呵。”
宫人挑起帷幔,身着一袭素青云锦常服的徐皇后缓缓走出,广袖如水,唯见袖口处暗纹鸾凤,在昏黄宫灯下偶尔流转一线微芒。
“看来他还是忘不了当年的事。”徐皇后擦擦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不惑之年的人,却在烛光的勾勒下,透出别样的美。
“徐家这一辈死的死,伤的伤,余者不成体统,唯有徐归远,有勇有谋,可惜太意气用事,本想借势让他在诏狱受受磋磨,杀杀他的锐气,不料从哪儿冒出个小医女。”
徐皇后整整衣袖,许久不抚琴,今日倒是畅快。
福泉把身子躬得更低。
“把人处理了。”她轻声道。
画亡人?婚书?她嗤笑,兄长这些年,越发心慈手软了。
·
正阳门外槐花弄,秋风吹落了满树的桂花,一夜间,秋逝冬来。
郑望山点了卯,吩咐夫人收拾屋子,先暂时搬往内城刑部值房。前几日动静闹得太大,街坊领居无一不避。
郑母按时下风俗,准备乔迁必吃的饺子。
擀面时望着扫洒干净的院落,一丝忧虑涌上心头,嘴角逸出叹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郑望山端了一碗粗茶,安慰道,“这几日听风声,锦衣卫和刑部衙门这矛盾有了缓和的趋势,那边又咬上了禁军……”他不由地摇摇头。
“我们先避一避,回头求求侍郎大人,把我外放出去,到时你娘俩便可过安生日子。”
“那这婚书?”
这倒棘手。郑望山思索良久,想不出头绪,徐归远依旧告假,众人不提,他倒希望这事没发生过,徐家高门大户,那徐归远是得皇后亲眼的人中龙凤,想也不会如此随意婚配。
想起郑念,郑望山心下忽动,“阿念呢?”
无怪他草木皆兵,实在是他唯郑念一女,自那夜动乱,他左思右想,前后筹谋,恨不能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去找刘官人退赁。”郑母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环顾这住了几年的安身之所,心下万般不舍。
忽间一布衣男子闪过厢房,而后门被落锁,一股刺鼻气味弥漫开来。郑望山面色一变
猛火油!
他起身推搡木门,却见门缝处起了火星。
顷刻间大火熊熊燃起。
只听院外隐隐绰绰传来惊叫。
“走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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