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世间情感的诗篇总在重复同一个主题:一个灵魂漂泊于世,如一幅缺失关键的残卷,直到与另一个灵魂蓦然相遇。这远非寻常爱恋,而是生命寻回核心碎片时,那来自灵魂的战栗。
这份灵魂的“懂得”,在时光中刻下不朽的印记:
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点破杨过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心事时,款款道出的那句“我若不明白你,又怎能与你在这古墓中,相依为命到今天”;
它是王闰之回应苏轼畅游赤壁“有客无酒,有酒无肴”的感叹时,从容道出的那句:“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它是当沈复与友人为赏花却苦于“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时,芸娘笑语嫣然的那句:“我自担炉火来,去锅悬灶,加柴煎茶,不亦便乎”。
原来,这世间最深沉的力量,就藏在这份默契里—— 一句“我明白你”,一壶酒,一杯茶,便足以消解生命里所有的烦闷与忧愁。
它不似烈火,却如静水流深,以最温柔的姿势,弥合了所有孤独的缺口,让两个灵魂在彼此映照中,寻得了完整的归宿。它让漂泊的舟楫找到港湾,让残缺的生命在彼此的映照中,望见自己最完整的模样。
夜色如墨,曲阜的街巷在月光下蜿蜒如沉睡的巨兽。鲁同独自徘徊,白日凯旋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鞋底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烦闷。
母亲的审视,朱岳的愤懑,曹刿的沉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名为“夫人定策”的阴影…种种思绪如同蛛网,将他层层缠绕。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婉转的歌声,伴着若有若无的机杼声,从前方的巷弄深处传来。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
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
行与子逝兮。”
歌声平和悠扬,带着一种劳作后的满足与安然,反复吟唱着这简单的词句。没有宫乐的繁复,没有庆典的激昂,却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洗涤着鲁同心头的焦躁与尘埃。他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声而去。
巷子尽头,是一户悬挂“党”字木牌的人家。院门未闭,透过缝隙,他看到一个素衣少女正坐在一架简单的纺机前。月光与檐下灯笼的光晕交织,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她一边灵巧地引纱纺线,一边轻声吟唱,侧脸恬静,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的纷扰都与她无关。
鲁同怔住了。连日来的杀伐、朝堂的算计、母亲的阴影…在这朴素的歌声与画面面前,突然变得遥远而虚浮。他竟一时忘了身份,忘了烦忧,只想驻足聆听,不忍惊破这片宁静。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歌声戛然而止。
少女倏然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隐在暗处的他。她脸上并无惊慌,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放下手中的活计,缓缓起身,静静打量着他。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她的声音如同方才的歌声,清澈入心。
鲁同张了张嘴,那“寡人”二字,在喉咙里滚了滚,竟未能说出口。
少女见他语塞,目光掠过他虽普通却质地不凡的深衣,以及那即便在夜色中也难以掩去的沉郁与贵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向前几步,在离他数步之遥停下,忽然轻声开口,语气笃定:
“您…是君上。”
不是疑问,是陈述。
鲁同浑身一震,彻底僵住。
少女并未因他的沉默而退缩,反而又走近了些,一双妙目在他写满郁结的脸上转了转,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在鲁同心头最不设防的地方。
“君上,”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是在为今日凯旋之盛况…烦忧吗?”
鲁同猛地看向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所有人都以为他该志得意满,该欣喜若狂,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竟一眼看穿了他荣耀皮囊下的苦闷?
“你…”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少女微微歪头,脸上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通透:“凯旋饮至,军功封赏,本是极荣耀之事。可妾观君上眉宇间,尽是郁结之气,可是…与夫人有关?”
一句“与夫人有关”,如同利针,瞬间刺破了鲁同强自维持的平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与愤怒:“她什么都算到了!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枚按她心意随意安放的棋子!”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在一个陌生女子面前袒露心迹,实非国君所为。
然而,少女并未露出任何惊诧或惶恐的神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切的“理解”。
“君上,”她的声音依然清脆悦耳,“您可知,您方才所言,若是让天下诸侯听见,只怕要嫉恨得捶胸顿足了。”
鲁同微微一怔,看向她。
她缓缓道:“妾虽身处闺阁,也听闻过君上的赫赫武功。五年前,长勺之地,君上以少年之躯,亲率疲惫之师,面对强齐压境,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举击溃不可一世的齐军!那一战,打出了鲁国的威风,也打出了君上您的胆魄!”
她顿了顿,观察着鲁同的反应,见他眼神微动,继续道:“而此番北伐,更是惊世骇俗!一千三百步骑,对阵八千狄虏精骑!敌众我寡,悬殊若此!可结果呢?是君上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那群来去如风的豺狼引入了绝境‘布袋’,一举歼灭其主力,俘获五千!此等战绩,莫说是少年君主,便是放眼古今,能有几人创下?这难道不是旷世奇功吗?”
鲁同被她说得心潮微微起伏,但长久以来的惯性让他下意识地避开这份赞誉,他赧然地偏过头,低声道:“这皆是娘亲与曹将军运筹之功,我,不过依计行事罢了。”
“君上此言差矣!”任霜立刻接口,语气坚定,“夫人与曹将军固然是定策之人,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敢问君上,那维系全军命脉的粮道辎重,那确保大军退路无忧、军心稳定的后方营垒,难道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夫人能亲自看顾的吗?难道是冲锋在前的曹将军能时时回护的吗?”
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声音清越:“不!是君上您!是您坐镇中军,总揽全局,让那千车粮秣、万千军械安然无恙,让前线搏杀的将士无后顾之忧!朱将军固然勇猛,鲁风将军固然机敏,但若无君上您稳如磐石,守住这全军最根本的命脉与底线,前方再好的‘布袋’,也可能因粮尽援绝而功亏一篑!”
她的声音微微放缓,却更添力量,直指鲁同的内心:“更何况,妾斗胆一言,战阵之上,杀声震天,旌旗所指,皆是以命相搏。君上您年少英发,置身此间,眼见将士用命,心生亲冒矢石、与将士同挥戈之念,本是何等自然的血性!但是您却能谨记自身肩负社稷之重,强抑亲临战阵、与士卒同挥戈的冲动,这份超越年龄的克制与清醒,这份以国事为重的担当,难道不是比斩将夺旗更为难得的为君之德吗?这,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基石之功!”
“妾还听说,在此战谋划之初,正是君上您,敏锐地指出了整个计划最核心的风险——‘若狄人不入彀中,或绕道袭我后方,该如何?’”
鲁同浑身一震,惊讶地看向她。此事只是与当时帐内的几人讨论,她竟也知道?
任霜看懂了他的惊讶,微微一笑,语气放缓,却更显深刻:“看,君上您并非只是‘依计行事’。您有着清醒的头脑和独到的眼光,能洞察关键,查漏补缺。夫人的安排是骨架,而君上您的决断与勇毅,才是让这骨架活过来、并最终克敌制胜的血肉与灵魂!”
她目光澄静,进一步剖析道:“夫人为您铺好了路,但走上这条路,并最终抵达辉煌终点的人,是您自己,鲁国国君,鲁同!这无上荣光,这赫赫威名,是您亲手挣来的,谁也拿不走,谁也无法否认!”
鲁同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肯定与理解。
是啊,长勺的鼓声,北境的厮杀,将士的欢呼…这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腾。那一刻的亲历,那一刻的决断,那一刻的恐惧与坚持,都是真实的,都属于他鲁同!
少女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温暖的泉流,沁入鲁同干涸而龟裂的心田。他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清亮、言语铿锵的女子。
五年来,他听到的永远是“夫人深谋远虑”、“夫人算无遗策”。他像一株渴望阳光的树,却始终被更巨大的冠冕笼罩。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甚至所有的恐惧与克制,在旁人眼中,似乎都只是母亲棋盘上一步理所当然的落子。
从未有人…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如此笃定地告诉他:你的坚守,本身就是一种卓越的功绩;你的克制,是比勇武更珍贵的品德;你,鲁同,是这个庞大胜利体系中不可或缺、无可替代的一环!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热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就模糊了。他下意识地猛地别过头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即将夺眶而出的脆弱。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那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此刻汹涌澎湃的知遇之情一并倾吐出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带着颤抖的、近乎哽咽的低喃:
“你…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破碎的音节。他从未感觉如此词穷,也从未感觉如此…被充盈。
这是一种超越了赞赏的触动。这是一种灵魂被深深看见、被郑重理解的战栗。在母亲那里,他永远是需要被安排、被指导的“儿子”;在臣子那里,他更多是象征着权柄的“君上”。唯有在此刻,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觉自己首先是“鲁同”这个人——他的努力、他的隐忍、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挣扎与担当,都被看到了,都被珍而重之地肯定了。
他缓缓转回头,泛红的眼眶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激动、感激与某种坚定新生的光芒。他看着她,仿佛在看暗夜中唯一亮起的星辰,是那般珍贵,那般…令人心动。
看着哽咽的鲁同,少女停了下来,待他情绪稍稳,她又继续说道:“君上,”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恕妾直言,您此前所言,有失偏颇了。”
她抬起手,轻轻指向宫廷的方向,动作优雅而自然:“夫人是君上的娘亲,这一点,永不会变。她所做的一切,或许方式让君上感到…束缚,但其初衷,难道不是为了君上,为了鲁国的社稷江山?”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君上请细想,此番北伐,大胜狄虏,缴获无算,俘敌五千。这赫赫战功,这万民欢呼,‘鲁侯同’三个字响彻云霄!这一切的威望,最终归于谁?难道不是归于君上您吗?”
“夫人殚精竭虑,乃至华发早生,其中多少心血是为国筹谋,又有多少,是为君上铺路奠基?”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憧憬,向往,崇拜,彷佛口中的夫人,正是自己的榜样,“这最终的受益者,是鲁国,更是您——鲁国国君,鲁同!”
“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夫人呕心沥血,为您亲手铸就的冠冕吗?”
鲁同僵立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任霜的话语。
“这最终的受益者,是鲁国,更是您——鲁国国君,鲁同!”
“夫人呕心沥血,为您亲手铸就的冠冕!”
如同惊雷炸响,又似醍醐灌顶。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将士们看向他时狂热的目光,曹刿禀报军情时的恭敬,乃至朱岳那不甘却依旧听令的背影——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他一直沉浸在“被安排”的屈辱中,却忘了去看那“安排”所带来的、实实在在握于他手中的权柄与威望。
是啊,他是鲁侯!是这一切功业的最终承载者!
心头的坚冰,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开了一道裂隙。那股积郁多时的怨气,竟奇异地开始消散。
“你…”鲁同缓缓开口,语气带着期盼与迟疑,“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展颜一笑:“妾身任霜。”
他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的少女,昏暗的灯火下,她清澈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光,明亮而又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宛若天宫的仙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感激与青春的悸动,在胸中汹涌激荡。
翌日清晨。
江雅刚用过早膳,揉着额角,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寻个由头,去开导那个明显钻了牛角尖的儿子。
小度却忽然禀报,君上前来请安。
她微微一怔,抬眼便见鲁同稳步走入殿中。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深衣,但眉宇间的阴翳竟一扫而空,虽然眼神深处还藏着一丝复杂,但举止间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甚至,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稳。
“儿臣给娘亲请安。”他躬身行礼,声音平和。
江雅心中大为讶异,据曹刿昨夜反馈,同儿心中郁结颇深,怎地一夜之间,竟似豁然开朗?江雅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讶异之余,也升起一丝真正的欣慰。她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向正事:
“北伐大军凯旋,诸多善后事宜仍需尽快裁定。首要便是军功核定,曹刿已呈报详细文书,朱岳所部步军伤亡最重,当优先抚恤,有功将士赏赐亦需从速,以安军心。”
鲁同收敛心神,略一沉吟,接口道:“娘亲所言极是。朱岳将军及其麾下,于河谷死战,确为首功。儿臣以为,抚恤赏赐之外,阵亡者当录其名籍于太庙,使其家眷享烈士遗泽,亦可激励后来者。”
江雅眼中赞许之色一闪而过,微微颔首:“此事便由你督促办理。”她顿了顿,继续道,“其次,便是那五千俘虏的安置。曹刿想必已传达我意,此事关乎国策,需谨慎行事。”
“儿臣明白。”鲁同应道,语气平稳,“已命人将俘获狄人按部落打散,严加看管,分批押解。待国内接收之民兵粮草抵达,便即刻启程南下,充入官营矿场与筑路之役。十年之期,以观后效。”
见儿子对自己定下的“化敌为民”之策执行得如此条理分明,江雅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她郑重地说道:“好,最后一事,亦是眼下最紧要之事——前往洛邑,献俘于王庭。”
听到“洛邑”二字,鲁同精神明显一振,腰背挺直了些许,目光灼灼地看向母亲。这正是他期待已久,能彰显鲁国与他本人威望的舞台。
江雅将他反应尽收眼底,缓缓道:“我已命人准备贡礼,除献俘外,更将此次缴获的狄酋旗帜、金器一并呈送周王。我鲁国以‘尊王攘夷’之名北伐,此番献俘,正是向天下昭示此战大义之时。”
她凝视着鲁同,语气郑重:“此行,意义非凡。你需亲自前往,代表鲁国,也代表你自己,让周王与天下诸侯,都亲眼看看,我鲁国新君的威仪,与赫赫武功。”
鲁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沉声应道:“儿臣遵命!必不负娘亲所托,扬我国威于洛邑!”
江雅看在眼里,心中那股诧异渐渐化为一丝真正的欣慰。儿子,似乎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接下来的几日,鲁同虽按时处理朝政,但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批阅奏章时会忽然停下笔,目光放空;与臣子议事时,也偶尔会神游物外。更明显的是,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寻个借口,登上那座可以眺望的高台,一站便是许久,目光专注地望着下方,唇角时而还会不自觉地带上一抹浅笑。
这般大的动静,如何瞒得过人?
“夫人,”小度轻声禀报,“君上今日…又去高台了。看的方向,还是党氏。”
江雅正伏案审阅李瑶送来的关于“灌钢法”试验进度的信件,闻言,笔尖微微一顿。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眼前仿佛浮现出儿子立于高台之上、翘首以盼的身影。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身为穿越者,自由恋爱的思想本就已刻入她的骨髓。更何况,她亲眼目睹了周琼的横死、姐姐卫夫人身陷政治婚姻的泥沼而挣扎求存的悲剧。与那些相比,同儿能与一个他真心喜爱、又聪慧明理的女子相守,她这个做母亲的,又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呢?
“同儿…总算长大了,也有了能知冷知热、携手一生的人。”她轻轻一叹,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副重担,目光落在正在为她整理书案的小度身上,语气变得温和而随意,“小度,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小度放下手中的信件,转过身,不假思索地答道:“回夫人,奴婢八岁进宫,就被分来服侍您,算下来…整整十二年了。”她的眼神因这回忆而变得温软。
“十二年…”江雅低声重复着,这个数字让她心头微微一震。时光仿佛在瞬间有了重量,压得她有些恍惚。她看着眼前这个从垂髫小童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语气里带上了她这个“现代灵魂”特有的、不合礼法却真诚无比的调侃:“都成大姑娘了。看来,我也得开始为我们小度留心,寻一个好人家了。”
“夫人!”小度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快步走到江雅面前,声音带着倔强的哭腔,“小度不嫁!小度要一辈子守着夫人!”
看着江雅那愈发刺眼的白发,和那双盛满了疲惫却仍在强撑的眼睛,小度积压了数年的心疼与不平,在这一刻决堤。她“噗通”一声跪倒在江雅膝前,抓住她的衣袖,泪水滚落下来。
“夫人总是为别人操心…为君上,为鲁国,熬干了心血,白了头发…可是…可是谁又来心疼夫人您呢?”她哽咽着,泣不成声,“这五年来,您身边连个知冷知热、能分担心事的人都没有…奴婢看在眼里,心里…心里替您委屈!”
小度这发自肺腑的哭诉,像一颗石子,在江雅沉寂的心湖中荡开层层涟漪。
一瞬间,江雅失神了。
时光仿佛在眼前扭曲、回溯。
百里奚的身影最先清晰地浮现。是他在自己一夜白头时,那夺眶而出的、滚烫的男儿泪;是他在绝境中,总能为她剖析时局、指明方向的沉稳声音;是无数个秉烛夜谈的深夜,他那份“无论夫人作何抉择,百里奚,必誓死追随”的坚定。那份理解与守护,在此刻想起,竟带着一种让人想要依靠的温暖与安稳。
接着,展禽那耿直不阿的面容一闪而过。他或许不解风情,甚至时常因礼法与她争执,但他的正直与忠诚,如同磐石,是这诡谲朝堂中一份难得的、令人心安的信赖。
最后,如电光石火,管仲的身影掠过脑海。那是曲阜宾馆里,那郑重而又沉默的一揖。那是棋逢对手的欣赏,是分属不同阵营的遗憾,是两条平行线遥遥相望的宿命般的距离感,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
三个身影,在她心中交织、碰撞,最终却只化作一片无声的叹息。
她从纷乱的思绪中被拉回现实,映入眼帘的,是小度写满担忧和泪痕的脸。江雅的心柔软下来,她伸出手,温柔地替小度揩去脸上的泪水,嘴角牵起一抹故作轻松的的笑意。
“傻丫头,胡说什么呢。”她轻声说,像在安慰小度,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这样的人,头发都白了,还是别去耽误别人了。”
殿内重归寂静,江雅抚摸着小度柔软的头发,仿佛从这个不时抽噎的女孩身上,汲取到了一丝温暖的慰藉。
是夜,江雅召鲁同至寝宫。
宫灯柔和,药香袅袅。江雅没有绕圈子,看着明显有些心神不属的儿子,直接问道:“同儿,你近日…可是有心事?”
鲁同猛地回神,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支吾道:“没…没有。儿臣只是在思虑前往洛邑之事。”
江雅看着他,目光温和却通透:“洛邑之事,自有章程。娘亲说的是…任霜。”
鲁同瞬间耳根通红,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与被窥破心事的窘迫:“娘亲!您…您都知道了?”
“你身为一国之君,这般动静,只怕曲阜城内,除了瞎子、聋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江雅语气带着一丝调侃,“她应是工正任明的掌上明珠吧?任明虽然是个大老粗,没想到竟能教出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儿。”
鲁同心中一震,这才知晓任霜的身世,原来他倾心的女子,与引领鲁国变革的天工堂,有着如此深的渊源。
江雅正色道,“我鲁国虽重礼仪,但亦非不近人情。你既心悦她,娘亲不会阻你。”
鲁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惊喜冲上头顶:“娘亲!您…您同意?”
“待你从洛邑献俘归来,彰显我鲁国威仪之后,”江雅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许诺,“娘亲亲自为你操持,迎娶任霜。”
“娘亲!”鲁同激动得猛地站起身,眼眶瞬间湿润了。他没想到,这座一直压在他心头、名为“母亲”的大山,竟会如此轻易地,在他最渴望的事情上,为他让开了道路,甚至要为他铺路!连日来的隔阂、怨愤,在这一刻,几乎烟消云散。他躬身,声音哽咽:“谢娘亲成全!”
从母亲寝宫出来,鲁同只觉得脚步轻快,仿佛要乘风而起。他几乎是一路疾走,再次来到了党氏宅邸之外。
夜色已深,院门紧闭。他却不管不顾,找到白日里记忆中的位置,压低声音,急切地呼唤:“任霜!任霜!”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任霜探出身来,见到是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君上?您怎么……”
“娘亲同意了!”鲁同迫不及待地抓住她的手,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她答应我,从洛邑回来,就为我们举行大婚!娶你做我的夫人!”
任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一抹动人的红晕瞬间爬满了她的脸颊。在月光下,她含羞带喜的模样,美得不可方物。
鲁同心中激荡,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掌心划出一道血痕,随即又将剑柄递向任霜。
任霜看着他掌中渗出的血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短剑,也在自己白皙的手掌上轻轻一划。
两只手,带着同样鲜红的血痕,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鲁同在此立誓,”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坚定如铁,“从洛邑归来之日,便是迎娶你任霜为夫人之时!此生绝不相负!”
任霜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刺痛与他的温度,抬起头,迎上他炽热的目光,眼中水光潋滟,唇角含笑,郑重地、清晰地回应:
“任霜,亦此生相随,永不相负。”
夜色温柔,将这对盟誓的年轻身影悄然笼罩。远处的宫阙静默无言,唯有满天星斗,见证着这场始于知己、终于盟誓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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