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在山路宽阔处徐徐停下。
文嫣扶着裴晏知的手下了马车，先是向后方的小莹递了个眼色，又上前两步与裴晏知并肩。
向山坡处眺望，只见乱石与枯木间若隐若现着几间房屋，鸟鸣伴随着风声掠过，带不出丝毫烟火气。
“害怕吗？”裴晏知微微低头问。
文嫣摇了摇头：“妾身不怕，只是感觉周遭这气氛有些压抑，确实不同寻常。”
商队领头此时也来到二人身边：“天色尚早，队伍再行一段路程也无碍，向前百余里皆是宽阔地带，就地夜宿也无妨，官爷您看……”
“这样吧，”裴晏知沉吟片刻对那领头说，“崔兄你带着大家原地休整等候，裴某几人先上去问宿，若没什么问题，我即刻派人带大家进村。”
见领队点头，裴晏知又示意他那架安置着清锁的货箱，叮嘱道：“劳烦崔兄多加照看。”
领队拱手作揖。
留下小莹和另一名侍卫，他们一行六人爬上山坡。
文嫣在裴晏知的扶持下缓缓向上走，她低头装作恐惧路途步履蹒跚，实则判断这条正面进村的道路是否有异常。
地面半干半湿，看样子不日前下过雨，而泥泞处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和其他可疑的痕迹。
离村庄越来越近，路越来越平坦，文嫣抬起头，目视着那片死寂，村里的状态明显与她那晚离开时截然不同。
文嫣心中警铃大作，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角，而这一举动被挽着她左臂的裴晏知悉数觉察，他并未再做问询或者关心，只将挽着的力道松了少许。
终于走到村前，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按照先前驿站店家所讲，行石坳事发乃一个月前，可现在村前竟已荒草丛生。
村前道旁有一棵枯木，高度刚过文嫣头顶，树干约两个中等身材的成年人那样粗，树皮残缺，上面沾染着大片墨色污渍，文嫣心里已有判断，这是被掩盖的血迹。
裴晏知松开文嫣的手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目光锁定那片污渍，观察半响抬手：“拿把剑来。”
随行侍卫立马递上一把短剑。
文嫣状作好奇地小步上前站在一旁，见裴晏知用那柄断剑剜下一片占着黑色的树皮，靠近鼻尖嗅了嗅，又仔细端详许久。
“如何？”她开口询问。
“是血，四五日左右。”裴晏知声音冷峻，并未看她，“而且没有被特意覆盖过。”
怎么可能？！
文嫣一惊，四五日左右的血迹成黑褐色，沾在木质器物上成黑紫色，尽管会凝固发黑，也绝对不会成眼下这般墨色。
“啊！”她惊慌地捂住嘴，“这怎么会……”
“夫人来，”裴晏知示意文嫣再靠近些，将那粘血的树皮拿在二人中间，“现在是在自然光下，如果说这是墨渍或其他材料污渍，那么我们能看到表面的分层，可这污渍完全渗入树皮，而且血腥味虽淡，但仔细闻可以闻出。”
他又手指那棵枯木，文嫣顺着看过去：“这污渍整体呈泼溅状，如果说血迹乃猎户杀生所留，那应当呈滴落状或喷溅状，不会是这样。”
“有人遇害……”给文嫣简单解释完这些的裴晏知自言自语。
文嫣的心凉得彻底，她不是不认可裴晏知的判断，而是这被证实的现象只能指向一种解释——
“遇害之人还中了毒。”裴晏知得出结论。
他随即转过身面对文嫣，目光上下打量文嫣一番后凝在文嫣脸上：“夫人，待会需要委屈你一下。”
他顿了顿斟酌一番词句，眼神有些闪躲，文嫣还未曾见过他这尴尬模样，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进村……委屈夫人把背驼下少许，含胸，然后，不要说话。”
文嫣了然，方才惊疑的情绪被抛诸脑后，哭笑不得。
她成长时，盟主特地嘱咐师父和师兄不要为了让她以便练功而逼迫她束缚自己，因此她的样貌身形与寻常女子无异。
后来文嫣行走江湖虽穿男性劲装，但也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性别，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杀手血鸾是女子。
裴晏知为了待会进村能尽可能地规避风险，才让她含胸驼背隐去身线，不要开口隐去声音。
只是，原来裴晏知一个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竟会跟不知人事的少年郎一样，对这种事感到害羞冒犯。
但眼下她的反应应当比他更尴尬。
文嫣随即羞恼，半低下头不敢再看裴晏知，脸颊染上两片红绯，急促喘息两口气方小声同意：“知道了。”
裴晏知又对侍卫说：“待会进村，不要称呼夫人。”
“是。”四名侍卫异口同声。
裴晏知将手中的那片带血树皮递给侍卫，又低头查看脚下的荒草，随后拿短剑顺着泼溅血迹“泼”处所对的方向，拨开地上杂草，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剑指之处的杂草全部拨去。
漏出的地面上，赫然是滴落状的血迹，也是墨黑颜色，细看上面，还零落着几只蚂蚁的遗骸。
果真是中毒，文嫣暗道。
可是这用荒草掩盖血迹的拙劣手法，绝不是出自自己和手下之手。
“我们走。”裴晏知继续沿血迹的方向边走边拨开杂草，文嫣依他所言微微弯腰驼背，又用手撩下几缕绑扎的发丝，以便显得自己更加潦草，自我感觉差不多了便跟在裴晏知的身后。
四名侍卫左右两人护在他们身旁，几人屏息凝神，进入行石坳。
行石坳中的气氛比他们在外观望时感受到的更为压抑恐怖，地面上不再铺设荒草，取而代之的是太行山中并不会见到的红土，经几日前的雨水冲刷而与黄土黏合，墨色血迹一路蜿蜒，越来越淡，血迹旁还有几道车辙印记。
文嫣环顾四周，见房舍与她走时一模一样，但就是不见人烟，不由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在她走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血迹先是在道路中央延伸，大约两百步后向右拐去，最终断在一户人家院门外放着的大水缸前。
水缸有半人高，陶土制成，上面盖着圆形木质缸盖，表面有几处蜕皮和裂痕，覆着薄薄的一层灰尘。
文嫣眼睛骤然瞪大。
与其说她对这个水缸印象深刻，不如说她对有这水缸的这户人家印象深刻。
裴晏知停在距水缸还有五步的地方，抬手示意众人也停下。
环顾四周，离这户人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口巨大的水井。
他抿唇，低头仔细观察，再三确认血迹是断在这里。
“大人……”一名侍卫小声唤道，他正欲上前，却被裴晏知拦下。
裴晏知朝众人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自己上前，伸手敲了敲水缸缸肚。
文嫣在侧后方竖耳细听，声音半脆半闷，有东西。
还未等其他人做出判断，突然，缸里传来细微的声响。
“咿呀……咿咿呀呀……”
“娘，水，水……”
四名侍卫立即拔剑上前，把裴晏知和文嫣挡在身后，并将水缸团团围住。
“无妨，”裴晏知摆了摆手小声说，他重新上前，伸手抓住缸盖的握手处。
随着缸盖被缓缓揭开，侍卫握着剑的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文嫣也上前，一只手抚在心口处，站在他的身侧，屏息凝神，同朝缸内看去。
光照亮了缸底蜷缩的身影，他们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眸。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衣衫褴褛，浑身湿透，抱着膝盖颤抖，半个身子浸泡在散发着腥味的水中。
但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没有闪露出一丝胆怯，她微张着嘴，好像还在哼唧什么，脏兮兮的脸上却是极为古怪的好奇和……欣喜的神情？
果真是她！
文嫣那因为佯装羸弱而抚在胸前的手，不自觉将衣领揪出褶皱，嘴唇颤抖，掺杂着震惊的愤怒之情瞬间席卷全身。
那个总躲在母亲身后，用满是天真的眼神偷偷看自己的小姑娘，一个月前，文嫣在带走她的父亲时留下粮食棉帛和牲畜，还顺手送给她一块糖，当时她的母亲对他们千恩万谢。
她怎会变成这般模样，独自一人泡在缸中，她的母亲又去了哪里？
小女孩哼唧的声音又大了些，他们再一次听清楚她说的内容。
“娘……渴……水，水。”
她眨巴着大眼睛，忽然目光聚焦在文嫣脸上，咧开了嘴：“糖……糖……甜的……”
文嫣一愣，她当日行动时头戴黑纱帷帽，村中无人看清她的样貌，难不成这个小女孩还能认出自己。
她立刻转而面带胆怯和同情，看向裴晏知，用气声道：“她还活着，我们快救出她为好。”
裴晏知点点头，尝试呼唤小女孩，试探她是否还有理智：“孩子，孩子？”
那小女孩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裴晏知正欲伸出的手抓在缸沿，手上青筋暴起：“她这样子，看来同驿站店家说得一样……”
他没说出“疯癫”二字，但文嫣已然心知肚明，她及其痛心地闭上双眼。
裴晏知深吸一口气：“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把她救下来，她很可能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能开口说话的人了。”
“你们是何人？！”身旁的院门突然打开，所有人大吃一惊，只见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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