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年老多情,可知人心之上,尚有国法正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张四端见芙蓉不为所动,哭声一顿,倒是张泰治上前一步,指责道:“芙蓉你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是琼儿的正日子,邻舍街坊、好友亲朋,都来吊孝相送,有什么比入土为安更重要的事情?你如此胡为乱闹,岂不是让死者不安,又引动尊长伤心,这岂不是不孝不悌之举!”
“祖父从前总说叔父迂腐古板,如今看来,倒是不知其子之美了!叔父如今倒是口齿伶俐、机谋深远。
你说没有什么比入土为安更重要的事情了,这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只是若是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就下葬了,那才是不安呢!找到真凶,才能还我阿弟安宁!
真凶不伏法,我阿弟不下葬,何时找到真凶,我就何时给阿弟下葬,不然,我就拖着阿弟的棺椁去敲登闻鼓,求圣上给个公道!”芙蓉说得铿锵,听得堂上众人连连惊呼,这话传到后院,引得众人慌乱。
三太太一把抓住了帕子,狠命地搅动,恨恨道:“好一个杀不死的小丫头,还真是祸害遗千年了!这可怎么办?万一查出点儿什么?”
二太太眼皮动也不动:“这话说得,是你杀人焚尸的?”
“我可不敢!”
“那不就成了!既不是你干得,你慌什么?”
“我……那不是……”
二太太抬起一直缠着佛珠的手,合眼默默念诵起来,意思很明白,不想和三太太说话。三太太气恼得跺了跺脚,转身坐回了椅子上。
“我就不信,烧成那样的尸体,一个小丫头,能查出什么来。”
张泰治见众人纷纷,又要说些什么,却被张四端撤住了胳膊,只觉得父亲那只虬劲的手狠狠用力,张泰治便住了嘴。张四端不胜悲痛道:“你失亲弟,我失亲孙,是一样的痛心。不是祖父不为你做主,而是琼儿尸体被烧毁,不忍卒睹,哪里能看出是死于火灾还是生前被杀?没有证据,如何令人信服?”
张芙蓉冷哼一声:“第一,天一阁藏书,素来最重防火,可偏偏是最防火的地方遭受了火灾,为何?盖因书本可以就地取材,最适合引火毁尸。
第二,那日天一阁中众多仆妇,还有弟弟的小厮,全部葬身火海,一个没有逃出。天一阁构造本不复杂,骤然起火,本就很容扑灭。即使无法灭火,也可逃离。若说三楼以上人员来不及逃离,那为何一楼的小厮同样遇害?他们距离出口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总不至于天降真火,这十几步亦走不脱吧!
第三,我为了找寻阿弟闯入了火灾中,隐约见众人伏倒于地面,不见挣扎痕迹,那时火未焚尸,人便不再挣扎求存,岂不怪哉?!
有此三点,便可断定,这场大火必然人为!且是先杀人后焚尸!”
张四端点点头,反而转到左起第一桌旁,对一位清鹳老者施礼道:“申大人,您是刑部右侍郎,专管刑狱一事。家中小辈不懂事,偏又有一片痴心,想给胞弟一个公道,您看今日这事儿,可否麻烦于你?”
那位申大人捋了捋胡须恶,站了起来,回礼道:“适逢其会,当仁不让。我观小女娘秉性伶俐,说得头头是道,已得其中三味,倒是不用老夫再三解释了。只是女娘所说这三点,不足以作为证据,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若是以此断定为杀人焚尸案,恐怕不足以取信于人。”
“芙蓉,你也听到了,申大人总不会骗你吧,他经手刑狱无数,深谙判案断案之理,仅凭你诉说的这几点,不足以证明是纵火焚尸。”
芙蓉对着申大人恭敬一礼,道:“大人,国法昭昭,理之当然,小女岂能不知?不过想取证据却也不难,验尸可得。活人遇火,被火逼奔争,其口张开,气脉往来,此时烟灰必进入口中。若是死后焚尸,其口已闭,气脉已停,就不会有烟灰进入,只要开棺后,检查我阿弟口鼻之处,便可知是生前遇火,还是死后焚尸!”
申大人点点头,用惊奇地眼神打量着芙蓉,“你懂得不少么?”转而对着张四端道:“令媛博学,可见张家学养。”
张四端忙躬身行礼:“大人谬赞了。”
“不错不错,既然令媛提出来开棺验尸,那就要征求死者亲人的允许了,既然张公是死者祖父,这开棺一事,还请主人家自决。”申大人温和地说。
张四维看看一脸冷肃的孙女和欲言又止的儿子,叹了一口气道:“一切由大人做主。”
“好,既如此,去刑部请宋仵作来,我们一刻钟后开棺验尸。”
听到申大人的话,张泰治顿时着急了,遂不再理会父亲的阻拦,上前一步施礼道:“申大人,何必麻烦宋仵作,今日团头贺六也在,小侄子的遗容一直由他检验,一事不烦二主,还是他验尸为好。
另,侄子已经入殓,棺寿上已用长木钉钉好,贸然启棺,必会打扰亡灵,原先的寿具皆不能使用了,不若大人们先用膳,一个时辰后,新的寿具也准备妥当,那时开棺验尸,全当移棺了。”
申大人看着张泰治,捋着胸前一髯长须,笑呵呵道:“倒也有理,小侄女以为如何?”
芙蓉心知团头贺六靠不住,否则阿弟死因为何没在尸单格目上列示清楚?贺六朦胧入殓,必是他打定主意任情卖法,不知收了谁的好处,好落得人情两尽。于是便道:“大人既说有理,那自然是有理的。只是其中一点,我不愿贺六给我阿弟检验,他已经验尸数次,均未发现问题,想来能力有限,还是请宋仵作的好。”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贺六尴尬到只差没个地缝儿钻进去,心里也暗暗后悔,不该拿那一百两银子,此时后悔也无用了,被人说到面子上,偏偏自己心虚,又不好反驳,一旦被坐实不是死于火灾,而自己没验出来,这以后哪还能在这一行立足?
张泰治还要说话,张四端定论道:“好,那就麻烦申大人了,恭请宋仵作来,我等备下大礼给宋大人浇浇手。”
前厅的客人们哪里能见过这样的场面,明眼人一听就明白,这又是一起祸起萧墙之事。
他们平日里妻妾相争、谣口诼言的见多了,却没有哪家真刀真枪拼杀到你死我活。就是有,也是个门列户自扫门前雪,一床被子掩盖则个,没有逼得小女娘抛头露面来要个公道的。
这可比戏台上的故事还要好看,奠仪已过半,难得一个离席的人都没有,皆打定了主意要看个全场。
不多时,一身皂衣的宋仵作就赶到了现场,而立之年却满脸风霜,手上提着一个箱子,后面跟着两个年轻后生。三人俱给申大人行了礼,还不等张泰治开口寒暄几句,先声夺人道:“死者在哪儿?”
把个张泰治噎了个半死,就没见过这等一句话不讲便单刀直入的人物,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寒暄道:“宋先生先请入席,稍待片刻,等我准备好新棺,再来验尸。”
宋仵作一摆手,“我的规矩,验尸前不进食,请去准备尸体,我等着即可。”
“宋时飞!”申大人低声喝了一句,无奈道,“在这边坐下歇歇,主人家亲人故去亦是悲痛,不要搅扰。”
“悲痛的人家不会等到下葬了才想起来验尸。”宋仵作干巴巴的解释一句。
这话说了不如不说,申大人那一个尴尬,忙将自己手边的清茶递给宋仵作,“喝口茶养养神,一会儿还要干活呢!”意思就是喝杯茶堵住嘴,别说话了。
大半个时辰后,见仆役抬着一个清漆松鹤的杉木棺材进来,宋仵作忙站起身,从随身箱子里拿出衣服穿上,围上头围、掩住口鼻,戴上羊肠缝制的手衣,开始检验。
打开口腔,正是黑灰满口,旁边张芙蓉先于宋仵作将手深入死者口中,捏出一把黑色灰尘,轻轻一吹,便随风散了,只留下焦黑的痕迹,愈发衬着纤纤指尖莹白如玉。
“你这女娘!裹什么乱?!一边绣花去。”宋仵作最烦有人打扰自己验尸,见芙蓉居然越过自己将手指深入死者口腔,万一把尸体原状弄乱了怎么办?偏偏是个小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自己又不能拿手推开她,不由得烦躁起来。
芙蓉见状,强压下内心翻涌而起的种种情绪,退后一步,不再上前,只看着宋仵作将尸检完成。
“如何?”申大人当着众人面问道。
“确系火烧而死,口中有黑烟灰尘,只是死者后脑曾遭受过重击。”宋仵作斩钉截铁说道。
申大人皱皱眉,“这却难了,既然是火困而死,能判断脑后重击是生前遭遇还是死后遭遇么?”
宋仵作摇摇头道:“分辨不出,一场大火已经将死者的生前特征毁坏个七七八八,就是脑后重击也是只能通过残留的骨头有折裂痕迹才能勉强看出来。一种情况是生前重击昏迷,被困于火中无法行动,另一种情况是死于火中后被倒塌的房梁木板砸中。”
张四端上前行礼,“多谢申大人和宋仵作,无论脑后重击是生前还是死后,至少证明了起火时琼儿还是活着的,那必然不是杀人焚尸了。也算是了了我心中一痞,两位正堂奉茶。”
“慢着!”张芙蓉一声喝止,将全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我阿弟根本不是死于意外失火,而是被人谋杀后纵火焚尸!”
“芙蓉,你不要胡搅蛮缠了,我知道琼儿的死,你痛彻心扉,可是你也要讲道理,琼儿口中含有烟灰,这是你亲眼看到的,这能证明大火着起时,人还活着。”张泰治上前一步劝说道,试图将侄女拉回后院,不要在满厅客人面前丢人现眼。
芙蓉甩开他的手,冷笑道:“那是始作俑者弄巧成拙,加之宋大人学艺不精,乃至贻笑大方!”
“芙蓉!你的教养呢?你一个无官无爵的小小女娘,居然指责刑部的大人,真是平日里娇宠太过,惯出来的毛病!”张泰治厉声喝道。
“二叔一向曲意逢迎,你信奉权威,我信奉真理,咱们不是一路人。宋大人祖上该不会是前朝闻名朝野的提刑官宋慈宋大人吧!”
宋仵作见芙蓉说自己学艺不精,如今更是一言点出自己出身,更是感到好奇,抬手施了一礼,答道:“是,宋慈是我先祖,女娘说我学艺不精,还请女娘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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