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不告而别后的第七天,长生依旧会在深夜惊醒,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
只有冰凉的床铺,空荡得让人心慌。
起初他以为金川只是临时有事外出,直到第三天还不见人影,他才真的慌了。
“金川师兄……”长生瘫坐在空荡荡的衣柜前,手里攥着金川留下的旧衫,上面还残留着熟悉的气息。
班主对此事讳莫如深,只板着脸道:“金川有他的去处,你少打听,好好排戏才是正经。”
新和他搭档的武生叫杜金海,这人眉眼与金川有三分相似,性子却截然不同。
“玉青师弟,今儿个排长生殿,咱俩可得好好磨合。”
长生下意识地后退:“我……我身子不太舒服,想歇一天。”
“胡闹!”班主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今晚赵局长点名要听这出戏,你说不唱就不唱?”
长生咬着唇,眼圈泛红:“班主,我实在唱不了……”
“唱不了也得唱!“班主厉声道,“金海,带他去上妆!”
金海应声,伸手来拉长生。
长生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往院外跑。
“拦住他!”班主一声令下,几个师兄立刻围上来。
长生被反扭着胳膊按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他绝望地挣扎着,嘶喊着金川的名字,却只换来班主更严厉的呵斥。
“把他关进柴房!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柴房里又冷又潮,长生蜷缩在角落。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金川师兄……”他喃喃自语。
“你到底在哪……”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金海端着饭菜走进来,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师弟,何苦呢?”他把饭菜放在地上,“班主说了,只要你乖乖唱戏,这事就过去了。”
长生别过脸:“我不唱。”
金海在他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惦记金川,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你不懂……”长生的声音哽咽,“我和金川师兄……”
“我是不懂。”金海打断他。
“但我懂戏班的规矩。咱们这些戏子,说到底就是权贵们的玩物,今天赵局长点名要听长生殿,你就得唱,明天刘司令要听贵妃醉酒,你也得唱,由得你选吗?”
长生沉默不语。
“吃点东西吧。”金海把饭碗往他面前推了推,“晚上还要唱。”
长生看着那碗饭,忽然笑了,笑声凄楚:“唱戏……唱给谁听?”
“唱给台下的人听,唱给班主听,唱给你自己听。”金海站起身,“总之,都得唱。”
当晚的戏台格外热闹。
赵局长带着一众手下坐在台下,推杯换盏,喧哗不断。
长生被强行推上台时,脸上的妆还没干。金海跟在他身后,低声道:“忍着点,唱完就好了。”
锣鼓声响,戏开场了。
长生机械地唱着,做着熟悉的动作,眼神却空洞无物。
直到唱到惊变那折。
“妃子啊,我和你恩情中断,从此永诀……”
长生心猛地一痛。
这不是戏,这是他的现实。
“生生的把恩情决割……”
只这一句,谢长生便再也唱不下去了。
台上台下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突然失声的长生,他站在那里,水袖垂地,泪如雨下。
他喃喃着,分不清是在叫戏中人,还是在叫不知去向的杜金川。
金海见状,急忙接唱下去,想要救场,但长生已经完全沉浸在悲伤中,他跪倒在戏台上,肩膀剧烈地颤着。
长生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台下那些或惊讶或嘲讽的面孔,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我不唱了……”他轻声说,然后提高了音量,“我不唱了!”
戏班后院。
长生被绑在长凳上,嘴里塞着一团布。
班主手里拿着藤条,脸色铁青。
“我最后问一遍,你唱不唱?”
长生倔强地摇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藤条带着风声落下,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
长生咬紧嘴里的布团,不让自己叫出声。
他知道,班主塞住他的嘴不是心疼他,是怕他把嗓子喊坏了。
一鞭,两鞭,三鞭……
长生的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金川,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眼中满是心疼。
“金川师兄……”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救我……”
可是金川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去。
“啊!”长生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鞭打停止。
长生虚弱地趴在长凳上,背后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打透。
金海走进来,解开他嘴里的布团。
“何必呢?”金海叹了口气,“服个软不就完了?”
长生艰难地抬起头:“放我走……”
“走去哪?”金海挑眉。
“你能干什么?”
“我要去找金川师兄……”
长生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就算找不到,死在外头也心甘情愿。”
“找他,你怎么找?天下这么大,你上哪找去?说不定他早就……”
“早就什么?”
“早就娶妻生子,过上好日子了。”金海冷笑道,“你以为他为什么走?还不是因为跟着你,跟着戏班,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长生猛地摇头:“不会的!金川师兄不会的!”
“怎么不会?”金海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
“我听说,他是被一个富家小姐看上了,入赘去了南方,人家可是大户人家,能给他锦衣玉食,前程似锦,你呢?你能给他什么?”
长生的脸色瞬间惨白。
“不……你骗我……”他喃喃道。
“我骗你做什么?”金海直起身。
“实话告诉你,班主早就知道这事,只是瞒着你罢了。”
长生彻底崩溃,趴在长凳上,失声痛哭。
原来所谓的情爱,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原来海誓山盟,在富贵前程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那晚之后,长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反抗,乖乖地排戏唱戏,只是眼神里的光消失了。
班主以为他终于想通,很是满意。
只有金海知道,长生的顺从不过是表象。
果然,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金海发现长生房间的窗户大开着,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追!”班主气得脸色发青。
“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长生没跑多远就被抓了回来。
这次,班主没有再手下留情。
长生被关进柴房,三天三夜不给饭吃。
第四天夜里,金海偷偷给他送了些吃的。
“何必呢?”金海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摇了摇头。
“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戏子,能去哪?”
长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抬头看着金海:“我要去找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找到了又能怎样?”金海问,“如果他真的已经娶了别人,你待如何?”
长生沉默片刻,轻声道:“那我就死在他面前,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金海愣住。
他没想到长生会用情至此。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金海师兄,”长生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帮帮我,放我走。”
金海想要挣脱,却被长生抓得更紧。
“为什么非要走?”金海问,“戏班虽然苦,但至少能活命,外面世道这么乱,你能活几天?”
“为了情,为了爱。”长生的眼中闪着执拗的光,“就算是死在外头,我也心甘情愿。”
金海看着他倔强的样子,忽然笑了:“情爱?那是什么滋味?”
长生怔住。
“我从小在戏班长大的,”金海的声音低了下去,“没见过爹娘,班主说,戏子不能动真情,动了真情就唱不好戏了。”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长生:“你告诉我,情爱到底是什么滋味,能让你连命都不要?”
长生看着金海眼中的迷茫,忽然心生一计。
“你放我走,”他轻声道,“我让你体验一次,什么是情爱。”
金海的眼睛微微睁大:“你什么意思?”
“就今晚,”长生凑近他,声音带着蛊惑,“事后,你放我走。”
柴房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呼吸交错。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在长生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金海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好。”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长生就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悄悄溜出了戏班。
金海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
昨夜的一切历历在目。
“一路保重。”金海轻声说,然后转身关上院门。
长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金川。
他只知道,必须离开。
谢长生脸上蒙着块灰布,只露出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睛。
离了戏班,他才知这世道比想象中更难。
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偶尔有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引来一片哭嚎。
长生已经两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他攥着从戏班带出来的几块银元,却不敢轻易花用。
这乱世里,露财就是找死。
“招兵了!招兵了!”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樊司令招兵,管吃管住,每月发饷!”
人群像潮水般向那声音涌去。
长生被人流推搡着,不由自主地往前挤。
他看见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台,上面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正扯着嗓子吆喝。
“只要是能扛枪的,都要!来了就发馒头!”
馒头!
长生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望着那些当兵的手里白花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兄弟,要当兵吗?”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兵拦住他,“看你这身板,怕是扛不动枪啊。”
长生怯生生地问:“有……有饭吃吗?”
“有!管饱!”老兵哈哈大笑,塞给他一个馒头,“吃了就跟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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