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撇撇嘴,拿起茶杯往外走。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重新沏茶了。
“站住,”樊康平又叫住他。
“沏完茶去把老子的靴子擦了,沾了一脚泥,看着就烦。”
“是……”长生有气无力地应着。
这样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小半年。
樊康平性子急,要求又高,稍有不顺心就发脾气。
长生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偶尔还敢顶上一两句嘴。
这天傍晚,长生正蹲在营房外擦靴子,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康平在吗?”
长生回头,看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站在夕阳下。
这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眉眼清秀,气质儒雅,与这粗犷的军营格格不入。
“少帅在里头看地图呢。”长生站起身,“您是?”
“康平的结义兄弟。”
长生忙要进去通报,却被庄承煜拦住。
“不急,让他先忙。”庄承煜打量着长生,“你就是康平信里说的那个小勤务兵?”
长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庄承煜的目光落在长生手中的靴子上,又看了看他满是鞋油的手指,轻轻摇头:“康平这小子,还是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
长生被他说得脸一红。
“读过书吗?”庄承煜忽然问。
长生摇摇头:“就认得几个字,还是在戏班时学的戏文。”
“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长生愣住。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还能有机会读书认字。
“我……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庄承煜笑得温和。
“识字才能明理,明理才能立身。”
从那天起,庄承煜每隔几日就会来军营。
每次来,都会抽空教长生认字读书。
长生学得极快,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在他眼里仿佛有了生命。
他尤其喜欢诗词,常常一遍就能记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庄承煜念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长生跟着念,声音清亮。
樊康平从营房里出来,正好听见这一句,眉头立刻皱起来。
“念的什么玩意儿!”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抢过长生手中的书。
“整天教这些酸溜溜的东西,能当饭吃?”
庄承煜推了推眼镜,不紧不慢地说:“康平,你这就不懂了,诗书可以陶冶性情,增长智慧。”
“智慧?”樊康平嗤笑。
“老子不识几个字,不也带兵打仗?”
“所以你才总是吃亏。”庄承煜意味深长地说,“上次要不是我及时识破敌人的诈降书,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
樊康平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地把书塞回长生手里:“念!念你的酸诗去,晚上别忘给老子擦枪!”
长生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少帅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庄承煜也笑了,“他要是真不想让你学,早就把你调走了。”
前线战事吃紧,樊康平又要带兵出征。
临行前夜,长生照例替他收拾行装。
这次除了常规的弹药干粮,还多了一本三国演义,这是庄承煜特意送来的,说让樊康平闲暇时看看。
“带这破书干什么?”樊康平嫌弃地瞥了一眼,“占地方!”
“庄先生说,让您学学诸葛亮的谋略。”长生把书小心翼翼地包好,塞进背包最里层。
樊康平哼了一声,没再反对。
他坐在床边,看着长生忙前忙后,忽然问道:“这次要打硬仗,怕不怕?”
长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我又不去前线,怕什么?”
“要是……我回不来了呢?”
长生猛地抬头:“少帅别胡说!”
樊康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逗你呢!老子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
他站起身,拍了拍长生的肩:“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长生看着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不安。
樊康平这一走就是一个月。
这期间,庄承煜来得更勤了。
他不仅教长生识字,还给他讲历史,讲时局,讲外面的世界。
“原来……世界这么大。”长生听得入了迷。
他从未想过,除了戏班和军营,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是啊。”庄承煜感慨道,“所以人要读书,要明理,不能做井底之蛙。”
他看着长生,眼神温和:“长生,你很有天赋,若是生在太平年代,定能有一番作为。”
长生低下头,声音轻轻的:“我现在……也挺好的。”
“真的好吗?”庄承煜意味深长地问,“你就甘心一辈子做个勤务兵?”
长生没有说话。
樊康平凯旋归来时,带了一身的伤。
子弹擦过他的左肩,虽然不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
长生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心一下子揪紧。
“哭什么?”樊康平躺在病床上,还有心思开玩笑,“老子又没死。”
长生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替他换药。
当看见那道狰狞的伤口时,他的手忍不住抖。
“怕血?”樊康平问。
长生摇摇头:“怕您疼。”
樊康平愣住。
他征战多年,受伤是家常便饭,从来没人问过他疼不疼。
“疼个屁!”他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长生不再说话,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
养伤期间,樊康平的脾气更加暴躁。
换药嫌疼,吃饭嫌淡,连看书都嫌字太小。
“这他娘的是什么破书,”他把三国演义摔在地上,“字写得跟蚂蚁爬似的!”
长生默默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庄先生说,这本书讲的是谋略……”
“谋略个屁,”樊康平怒气冲冲,“有谋略能让老子的伤好得快点儿?”
长生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少帅,我念给您听?”
樊康平斜眼看他:“你认得全吗?”
“庄先生教了我不少字,应该……认得全。”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长生每天都会给樊康平念一段三国演义。
他声音清朗,念得抑扬顿挫,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偷偷记下来,等庄承煜来了再问。
樊康平起初还挑三拣四,后来竟真的听进去了。
“停!”听到空城计那段时,他突然喊道,“倒回去,再念一遍!”
长生依言重复。
“妙啊!”樊康平一拍腿,“这个诸葛亮,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他兴奋地坐起来,不小心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长生忍不住笑了:“少帅,您慢点儿。”
樊康平看着他笑盈盈的样子,忽然不说话了。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长生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这刻,他不再是那个战火中厮杀的军阀,长生也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勤务兵。
“长生,”他轻声问,“等我伤好了,教你打枪吧?”
长生惊讶地看着他:“真的?”
“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樊康平又恢复了那副嚣张的样子,“不过你要是学不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长生笑了,眼睛弯成月牙:“我一定好好学。”
窗外,春风拂过,带来远处训练场上的口号声。
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年代,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慢慢靠近。
樊康平打了胜仗,缴获不少好枪好炮,连带着整个师都扬眉吐气。
几个拜把子兄弟吵着要给他庆功,就在师部后院摆了满满三桌酒席。
院子里张灯结彩,火把烧得噼啪作响。
桌上摆着大碗的肉,大坛的酒,一群粗豪的军官们划拳行令,喧闹声震天响。
“康平,这仗打得漂亮!”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举着酒碗站起来,“敬咱们樊少帅!”
“敬少帅!”众人齐声附和,碗碰得叮当响。
樊康平今日心情极好,来者不拒,一连干了几碗白酒,脸上已经泛起红晕。
他一把拉过坐在身旁的庄承煜:“要说功劳,还得是咱们承煜,要不是他识破了敌人的调虎离山计,老子这回非得栽跟头不可!”
庄承煜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笑了笑:“康平过奖了。”
“诶,我说承煜啊,”旁边一个胖军官插话,“小时候就数你最调皮,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哪样少得了你?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沉得住气?”
樊康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急忙打断:“老周你喝多了,胡说什么呢!”
他转向庄承煜,语气带着少有的小心翼翼:“承煜,这人粗,你别往心里去。”
庄承煜摇摇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都是小时候的事,不提也罢。”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樊康平眼珠一转,把身后的长生往前推了推:“来来来,让长生给大伙唱个曲儿助助兴,这小子唱得可好了!”
长生猝不及防被推到众人面前,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他这些日子跟着庄承煜读书识字,气质越发清雅,在火光映照下,竟有种说不出的动人。
“少帅,我……”长生想推辞,却被樊康平按住了肩膀。
“怕什么?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樊康平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就唱你前天练的那段霸王别姬!”
长生拗不过他,只得清了清嗓子。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他今日唱的与往日不同,少了些婉转缠绵,多了几分苍凉悲壮。
嗓音清越,字正腔圆,每一个转折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原本喧闹的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
一曲终了,满院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唱得太好了!”
“这嗓子,比城里那些名角儿都不差!”
“长生兄弟,改日一定要来我府上唱一出!”
樊康平得意地揽住长生的肩,像是炫耀什么宝贝:“怎么样?老子捡到宝了吧?”
长生被他揽得有些不自在,轻轻挣了挣,却没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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