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江大人自请回了江西,说是甘愿为家乡做贡献。
山寒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突然笑了:“小江,你这是算着我快死了,忙着回乡保命呐。太薄情了。”
“……也不全是吧。江西风景好,我可以多活几年。”
小江大人说的是真心话。
山丞死后朝庭上不一定会地动山摇,可他若真死了,倒真真切切寒了他的心。京城的水,太深了。
山寒沉默了。凉久,他开口道:“江西的风景是不错……但是你去那……是想去鄱阳戏水么。”
“……闭嘴。哪天你死外面了,别叫我收尸。”
“好,好,好,盼着呢。”
〈二〉
小江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向朝廷申请请兵捣了山寨老窝。
小池将军来了一趟,顺便捎来了山丞的手信:“小江,你委实懂得怎么利用我。还要我派厌瞑来一趟。”
小江大人展着信纸呵呵一笑,转头将山丞骂的狗血淋头。
小池将军看着妙语连珠的小江大人,觉得文官真是可怕。
“江大人,明日我便辞走了。匪窝子压下去了,但在山寨里发现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父母已去了。”
小江大人愣了一下,眸子熄了一片,缓缓道:“十岁,也该念书了。让人带到我这里吧。”
小池将军歪了一下头,便让人来安排了。
〈三〉
那孩子穿戴一新,却面色苍白,睁着一双黑色的眼睛。
小江半蹲在他面前,认真地问:“有名字么?”
那孩子摇摇头。
“那便与我姓,叫江,名景之,江景之。”
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那孩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四〉
小江大人家乡在南方,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母亲却是个青楼妓子,被恩客抛弃后生下了小江,在小江十岁那今撒手人寰。
同一年,那恩客寻回了在外的小江大人。
竟是金陵府的江员外,因公务到了江西,与妓子春风几度后,不告而别。江员外年少轻狂,风流倜傥,妓子暗自许了芳心,自知有孕后,拼死将孩子生下,却从此落了病根。
花楼里的老鸨良善,给孩子取名为仪,视若己出。
在江仪的记忆里,老鸨持着一盏灯,灯火灼灼处,是她疲惫的双眼。
“咱们青楼女子……就只想争一口气。”
当江员外寻到江仪后,老鸨轻轻一笑,将小江推了出去。
“姨不求富贵,姨只求你能高中,给姨姨们争一口气。”
十岁的孩子,在那时就看到了世态炎凉,在那时就下定决心,定要中举。
可大燕外强中干,风雨飘摇,气数已尽。
二十五岁,江仪中举,列为探花。他捧着榜单一路赶回江西的花楼时,只见到一片断壁残垣。他下马拦住一旁的酒家询问,老妇只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道:“一把火,全烧没了……一个都没逃出来……”
江仪只觉被抽去了精神:“为什么一个都没有逃出来……?”
“有意寻死啊……有意寻死啊……”
江仪有意要问,老妇却不肯再说了。
后面江仪挨家挨户的过问,只得到只言片语
太守。叛军。歌妓。奸死。不从。火。有意的。十年。
江仪牵着马漫漫走出小巷,影子被拖拽的很长。天色晴蓝。
他一时之间,竟不知到底是革新这朝野,还是想倾覆这朝岗。
很久以后小江大人回望往事,想来是那个时候,他便对这个虚有其表的社会,隐隐生出了几分隐退之心了。
〈五〉
也许只有那个人是例外。
今年只堪堪二十有七,便权倾朝野,位极人臣。江仪知哓先帝托孤,也知晓山丞与先帝的君臣之情,却没想到这位“九千岁”行事恣意,变法深刻,对政治的理解之透彻,不是旁人可比的。
"小江?来的正好。”青年展颜一笑道,“政务极繁,还劳驾你帮我一下,否则今日断出不了宫。”
江仪上前,嘴边极细地含了一丝笑。朝野不必倾履,他知道,有此人在,足矣。
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山丞自逢托孤至今,早已劳累出一身病骨。重重叠叠的朱冠锦衣之下的生机早无几日之言。
“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锦帕上的血迹被衬得如朝阳似血,山寒轻轻喘着气,没心没肺道:“放心,小江,祸害遗千年。我可是大奸臣,死不了的。”
“……”疯子。
小江心里清楚,山寒在玩命。不,或者是说,在他心里,他的命远远没这天下重要。
“真的值得吗?”
燕朝气数将尽,在先帝朝前已是苟延馋喘,先帝耗尽生命也只能拖慢它衰亡的命运,就如百川东入海,开弓再难逃。
山寒漫不经心地掀起眸子,似笑非笑道:“值得?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
江仪愣住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教是他们一辈子不能逃脱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就如同魔咒般伴随着仕人的一生。以前自己也是这样,是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味?
是那早已为平地的花楼?
真好笑。
山寒没有再追问下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只是轻轻打了个哈欠,指向一边的柜子:“喏,左边的柜子里放着你最喜欢的大红袍。小江呀小江,下回再来,得请我吃酒了。”
小江瞪了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帕子:“还惦记你那几坛子呢?再提酒,信不信公务自己处理,我可不帮忙了啊。”
“切,我自己买。”
〈六〉
十二月。一夜北风紧。
山寒站在檐下,抖抖撒在袍子上的雪,含笑看向江仪。他旁边站着春冬。
今天是元徽九年,大战告结,大燕全胜。
“小江,好久不见。”
小江站着没有动。自元徽六年一别,到现今再见,竟已三年有余。曲指一算,山寒今年三十有三,自己也三十有一。而丞相却亦如当年初见,仿佛六年时间如弹指一瞬,并未留下丝毫痕迹。
山寒并未在意小江的无动于衷,只是说:“来都来了,不请我坐坐?”
江仪抬眼看向这个苍白的青年,突然笑了:“来都来了,我请你喝酒吧。”
“善。”
江仪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托孤的。
“我母亲早逝,孑然一身,没有牵挂。我很早就知道我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我的一生。我是利刃,是弓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我是早知道的。但是春冬不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一人死就罢了,我不想连累她。小江,我权当她是我妹妹,拜托你了。”
江仪没有说话,闷下了一口酒。
很辣。辣到呛出了眼泪。
江仪不会喝酒。这几年他有学着去喝酒,却总是被辣到呛出眼泪来,咳地撕心裂肺。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山寒那么喜欢喝酒。就像山寒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喝大红袍。但是在这三年里他闲来无事,便向师傅学了酿酒,自己试着做了几坛,埋在了梅树底下。直到今天才挖了出来。
“雪下的好大了,小江。明年会是个丰年。真好。”
“嗯。”小江低头,将视线虚虚定在酒杯的一个交点上:“会是的。”
但是我看不到了。小江,你要替我看下去,替我照看这个天下啊。
……
嗯。
〈七〉
元徽九年腊月甘四,丞相被赐死。
元徽九年腊月甘六,江仪在返回江西的道路上收到这个消息。春冬最终还是没答应和小江一起走,在一个早晨,春冬留下一封书信然后不知所踪。
元徽十二年,春冬复仇失败,自刎而死。
十三年,山寒平反。
今年小江已三十有五。若山寒还活着,也已三十有七。
小江慢慢打开了一坛酒。这是元?六年,山寒领兵出征那一年酿的,如今已有了七年。他斟出一杯,洒在雪地上。
“我不会喝酒,也不知道这桂花酒合不合你味口……若不好喝,也只好将就将就……”说罢小江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死前喝的就是桂花酒,怕是不愿再喝了?
“春冬替你报仇了…她是个好姑娘,可惜我没能照顾好她…不知道九泉底下你们有没有相见?
“小池将军告诉我他已去了你的陵墓,想必又是傻乎乎地捧了一堆饼子去,你吃的了么?小池现在升官了,却还像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你又得担心了。
“我前些年种的桂花已长得很好了,似乎能做很多很多坛酒。只是近些年政务愈发繁忙,得不了空再做了。
“……我还一直没问呢,你可还喜欢我的酒?”
冷不丁声后突然作一声响:“江叔叔。”
“景之?”
“这是我在书房里找到的盒子,上面的封条还没揭呢。”
一个盒子,上面贴着“赠小江”。江仪揭了纸条打开。是大红袍。
是阔别了七年的大红袍。
小江看着盒子,突然失了声。
“江叔叔喜欢喝大红袍吗?”
“嗯。我最喜欢喝大红袍了。”
可是他走了之后,就再也不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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