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肆的夜,总像被人点了醉意。
巷口的青石砖积着湿气,雨后泛白,路灯一盏盏亮起,光线模糊得像隔着雾。风一吹,街头茶楼的帘子被掀起,女子笑声随之飘散——带着薄薄的酒气,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倦。
叶知秋提着药箱,从那条人声鼎沸的风月巷走过。
她走得极慢,脚步轻,像怕惊了这一巷的梦。
她的黑发随意挽起,用一根竹簪别住,鬓边垂下几缕碎发。青衣素靴,腰间挂着一只银铃,每走一步,铃声清脆得像笑。她神情淡淡,目光微敛,看似懒散,实则眼底的光一寸一寸在掠过四周。
南肆坊的人都知道,这女子——不能惹。
她不是官府的人,却常替官府断案;
也不属江湖,却敢要人命。
她开了一家“万事屋”,门口木牌上写着:
> 破事可谈,死人不接。
她言出必行。曾有赌坊老板欠她银子,派了三名打手来讨公道。次日天亮,那三人跪在万事屋门口,替她修了半条街的青砖。
叶知秋从不解释自己是好是坏,她也不爱被别人定义。
她只认一件事——银子。
?
那夜风有些凉,天边的云被雨压得极低。
她刚走到巷尾,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冲来,鞋底带着泥,脸上糊着雨水与汗。
“叶姑娘!求您帮帮忙——户部员外郎死了,官府说是自缢,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叶知秋停下脚步,打量他一眼。
“可是主子死前还同夫人说笑……那绳子怎么可能——”他哽住,浑身抖得像筛糠。
叶知秋懒懒地眯起眼,问:“银子呢?”
小厮一愣,慌忙掏出一只银壶,颤声道:“这里头……是五十两。”
她接过,手腕轻摇,听那金属碰撞的清脆声,才淡淡道:“值。”
小厮一怔,不明白她是说值不值命,还是值不值银。
?
户部员外郎家的小院灯火摇曳。
尸体摆在书案旁,青白的面色被烛光映得发亮。几名捕快正做笔录,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死气混合的味道。
叶知秋提着药箱走进去,动作不急不慢。她掀开尸布,指尖探到那人脖颈的勒痕。
“勒痕浅,角度不对。”她低语。
“叶姑娘这话——”捕头皱眉。
“自缢的人,舌色应青,面部血气滞留。可他面白如纸,瞳散而不闭,血气回流。”她抬眸,神情平静,“不是上吊。”
她又取银针在尸体指腹一点,血未凝。
“毒入血,针毒,三息致命。”
屋内一阵惊哗。
捕头不敢信,“针毒?那是朝廷禁物——”
“禁,不代表绝迹。”她语气淡淡。
她掀开袖口,取出一张薄帛,随手在尸体脉口抹了抹,颜色转成淡灰。
“灰色,说明毒出自药石混合,制法极巧。你们去查——谁动过户部账册。”
“账册?”
“死人死得太干净,必有人想抹掉痕迹。”
说完,她抬手收针,转身离去。
?
夜风拂过院门。
她踏出门槛时,听到捕头低声道:“叶姑娘这般断案……倒真像昭阙司的人。”
叶知秋听见了,脚步却未停。她的唇角轻轻一勾,笑意若有若无。
——昭阙司,只有死人去的地方。
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细针。
市面上早已绝迹的毒针,如今又重现人间。
是谁在动昭阙司的旧线?
风更冷了。她收紧衣襟,低声喃喃:“看来这壶银,不太好赚。”
?
风月巷的尽头,是座破庙。庙里供着半截残佛,香灰冷透。她常在那避雨,夜深无人,连猫都不来。
她刚靠着檐下坐下,打算眯一会儿,忽然听见“砰”的一声。
转头望去,一个男人踉跄着从巷尾跑来。雨水顺着他发梢滴下,肩头血迹鲜明,衣衫几乎被撕裂。
叶知秋皱眉,本想避开——
可那人抬头的一瞬,她看见他眼中的神色:冷、狠、却又异常清醒。
他靠近她,声音低哑:“别让他们……找到我。”
“谁?”
“昭阙……司。”
她指尖一顿,心中一沉。那两个字像是从风中坠落的石,压得空气都静了。
男人跪倒在她脚边,手上还有血在滴。叶知秋蹲下,看他胸前那块碎玉——上刻一字:“珩”。
她叹了口气。
“死人我不救。”
男人喉结微动。
“可你,还没死透。”
她弯腰将他拖进庙里,动作利落,像是在收拾一件麻烦的货。外头风雨交加,她手中却稳得出奇。
夜深灯暗,庙外风声翻滚。
叶知秋低声道:“命大的人,连死神都嫌麻烦。”
那人微微动了动,似乎要笑,又似乎只是痛。破庙的瓦片滴水不止,火光在裂砖间一闪一灭,风钻进缝隙里,一阵阵吹得人心口发紧。
叶知秋半跪在地上,药箱打开,灯影照在她侧脸。她的手稳得近乎冷静,像在缝补一件旧衣。
“啧——你这血流得真欢。”她抬眼看那男人一眼,语调轻飘,“再深一点,你这条胳膊就能跟你说再见。”
男人靠着破桌,睁着眼,气息粗重。
火光映着他五官,凌厉如刀,又被血污与水汽冲淡了几分。他神色冷峻,带着一种天生的压迫感——即使受伤,仍像站在高处俯视众生。
叶知秋用银针探了探伤口的深浅,漫不经心:“啧,偏得厉害,刀口整齐,行家下的手。”
“你是谁?”男人声音低沉。
“我啊——”她笑,笑得像随口编的戏,“街口看相的说我命硬,死神都绕着走。你这回,是走运。”
男人盯着她几秒,似乎在辨真假。那双眸极黑,藏着极深的戒备与不信任。
她没管,继续缝合伤口,手法极稳,嘴里还在碎碎念:“要不是看你长得还算顺眼,我才懒得动针。救人麻烦,收尸倒省事。”
“你怕死人?”他问。
“我不怕死人。”她掀了掀眼皮,“我怕穷。”
男人似乎哼笑了一声,笑意极淡。火光掠过他侧脸,显出极浅的一道疤,像一笔画破的冷意。
他盯着她,忽然说:“你不像好人。”
叶知秋动作一顿,随即抬头,唇角一勾:“那你也不像死人。”
空气里凝了片刻。雨声在屋外一层一层压下,像在替两人屏息。
?
缝线入肉,血又涌出一点。
叶知秋皱眉:“咳,别乱动。”
“你缝得太慢。”
“嫌慢?要不我拿锯子。”
男人没说话,只微微抿唇。叶知秋觉得好笑,偏偏那笑意还挺温柔,像在逗小孩。
“行了。”她收针,随手用帕子擦血,低头吹口气,淡淡道,“活着就行。”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指节修长,掌心却带着薄茧——那不是娇养之人的手,而是经年与刀针打交道的痕迹。
“名字呢?”她问。
男人沉默。
“那我随便叫咯?”她挑眉,“要不——裴无名?应景。”
他重复了一遍,嗓音沙哑:“无名?”
“嗯。活着就行,名字不重要。”
她起身,又去火堆上温药。火光在她侧脸轻跳,映出一层柔光。
“半个时辰后吃药。”她说完,懒懒地靠着柱子坐下。
男人注视她良久,忽然问:“你不问我是谁?”
“问了也不一定真话。”她眼皮都没抬。
“那你凭什么救我?”
“凭我手痒。”
他似笑非笑。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话里永远带着三分敷衍、三分玩笑、三分真意,还有一分……无人能察的冷意。
?
雨渐止。庙外的夜气带着草腥。叶知秋听着雨声消散,忽然伸了个懒腰。
“既然活着,就好好活。”她低声道。
裴无名靠在墙边,半阖着眼。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拂过腰侧,那块碎玉还在,冰冷刺骨。
梦里模糊的血与火交错,他记不起是谁喊他“殿下”,也记不起是谁把刀刺进他身。
“你查案的?”他忽然问。
叶知秋一愣,笑着转头:“怎么,看出来了?”
“你看伤口的眼神,不像救人,像验尸。”
她被说中,倒不恼,只是眯眼笑:“验尸比救人安静。”
男人沉默几息,忽道:“谢谢。”
叶知秋挑眉,笑意温柔又带点狡黠:“谢就算了,下次见到我,记得带银子。”
?
天亮时,风月巷外的石阶还未干。
叶知秋走出破庙,回头看了一眼。那人还靠在桌边,睡得极浅。
她走远几步,又停下,从袖中摸出一点发丝。那是她替他处理伤口时顺手取下的。
她眯眼看——血线细、骨节长,军人出身无疑。
可那块碎玉上的“珩”字,却让她心头轻敲。
那是摄政王的字印之一。
“原来,天上掉的不是馅饼,是雷。”
她低声笑了笑,转身离去。
?
日上三竿,风月巷。
万事屋的猫趴在窗台打盹。叶知秋泡了壶茶,摊开昨夜案卷。
户部员外郎案——看似自缢,实则中毒。
针毒三息致命。市面无售,唯御医署与昭阙司能制。
“昭阙司……”她喃喃。指尖轻敲桌面,眼底闪过一丝兴趣。
“看来那条命,不止五十两银的价。”
她拿起茶盏,唇角微扬。
那笑轻,却带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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