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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章

六王府正妃的屋子,是标准的一堂两房制。屋外左侧还带个小耳房,两位陪嫁丫鬟合住那里。屋门设在正中,正对正堂。进门往左,是夫人用膳的地方,阿堇说以后在窗边添一张画案,那里可以用作夫人的画室。正堂往右是夫人卧室,靠窗一张花梨木刻诗画凉榻,供王爷王妃坐卧谈天;对过的墙上排满衣柜,前面堆起十几个朱漆描金的箱子,是王妃的嫁妆,还没来得及收拾完全。大衣柜间嵌入一张紫檀梳妆台,上面架一面秦图黑漆古铜妆镜。那面铜镜是王妃出嫁前,林府大小姐送的,背面的花叶纹间飞舞着只蝴蝶。

当时沈嫣拿在手里,笑问林大小姐,“怎么只一只蝴蝶,这样孤单。”

林渊淡淡一笑,“蝶恋花。她能长长久久陪着花,便是最好的归宿了,怎么会孤单呢?”

沈嫣低头摸摸镜背面那只小蝴蝶,“也许,天长日久的,花也恋上蝴蝶了呢?花只开一季,蝴蝶也不是长寿的,也许她们能相陪短短一世,也是好的。”

林渊一把捞走了铜镜,“被你说得这样不祥,不给你了。”

“诶!哪有送出去的礼物自己又拿走的!我很喜欢呢,还给我~”

“哈哈你来拿呀~”

“欺负我跑不过你是不是,你给不给?我叫青玉来啊。”

林渊一下停了步,把铜镜丢回沈嫣怀里,撑着书案歪斜站着,一身痞态地笑道,“算你狠,别叫她啊~我怕了那姑奶奶。”

“青玉还气着你呢?”

“不知道,她都不跟我说话。”

沈嫣本想开个玩笑,说她还有几天就出嫁了,林渊以后都不用受青玉姑奶奶的气了。然而林渊脸上的笑意撑不住,已然散了。沈嫣放下镜子,过去握着林渊的手,“你以后可以天天来看我们呀。我们两府多近啊,散个步就到了。”

“嗯,我还有个正经妹妹在你那儿呢,当然要去的。”林渊微微一笑,“从前答应过你,要送潋潋一架大大的床,上面摆个十八屉大柜子,我没食言啊,真给她备好了。当时以为她会是侧妃,再华贵些也不为过。现在既不是,我让人把上面的琉璃床檐拆了。床还是好床,就是你说的,断纹小漆的。瑜妃给你备的都未必比得上她。”

沈嫣叹了口气,拉过林渊抱着她,在她肩后轻声道,“林渊,我会看好潋潋,也会对青玉好的。你自己过好了,别让我们挂心才是。”

林大小姐宠妹妹,备的床自是很好的。但人家瑜妃身为皇家宠妃,为儿媳妇备的床自也不差。一架圆月洞门罩架子床,比之林家小妾的,确实小了一圈,但胜在精致典雅——王妃的床,那才是名正言顺的再华贵也不为过。床上头有雕花镂空床檐围着,里面挂一幅雪青淡紫的软烟罗帐幔,光漏进床内,无论昼夜,总是柔和如月。床靠里一架十锦架子,上面应手古玩、西洋小钟、闺房香粉一应俱全。床头一座长长的紫檀十二屉矮橱,两排玫瑰铜色小圆环。床上的人一动,那排小圆环便轻轻敲在檀木上,闷闷的笃笃几声。架子上那珐琅镶螺钿的西洋小钟昼夜不停地嘀嗒、嘀嗒敲着,据说敲一下,叫做一秒。西洋人难道就有那样多的事做,得把时间割成这样小小一份。沈嫣叫一声潋潋,带上那飘渺轻曼的尾音,都远不止一个嘀嗒。

身旁一声细细的“唔~”,软糯而迷糊,蓬蓬细发挠得沈嫣的脸旁一阵痒。沈嫣笑了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床头的玫瑰小圆环又一阵笃笃响。沉睡的人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抽起被子罩在脑瓜上,一头栽进沈嫣的颈窝里。

沈嫣探手去搂着那发着起床气的头头,轻轻拍着背,脸贴在头头上,一身花香拢着怀里的大型宝宝。宝宝不知梦见什么了,咂咂嘴,心满意足地又睡回去了。

沈嫣耳边听着那渐渐安静下来的铜环声,映衬得那坚持的座钟秒针声更为明显,嘀嗒、嘀嗒…外面庭院该是醒了,听得见鸟儿在树上的叽喳欢跳,晨间下人们经过长廊的沙沙脚步声。

这奇异的地方,充满着各色奇异的声音,近的远的,显得那样虚浮。沈嫣才住进来第三天,想起从前在林府的日子,恍如隔世;观望眼下王府的日子,又如雾里看花,两边都不实在。

然而这里就是她以后一辈子的所在了,小小的王府,有个小小的湖。这里的一切,都是这样古朴、安静、可爱,沈嫣以为它会是华贵而沉重的,但它这样轻,仿佛还是个孩子。

王府这样的小,冬苑却那样的大,一院子便怀抱住了王爷、潋潋、还有沈嫣在这府里认识的所有人。冬苑像个温柔的地母,轻轻地拍着她们,摇着她们。

六王府是个孩子,六王爷也是个孩子。却是这对孩子,给了沈嫣一个安身之所,牢牢地护住了她,也护住了潋潋。

沈嫣心里柔软一片,不禁搂紧了怀里的人,拿脸轻轻贴了一下那睡得鼓鼓的脸蛋。怀里的长条宝宝迷糊地睁了一点眼,望见沈嫣,眯着眼笑了,手脚扒拉着缠住了她,脸怼在她脖子前,“阿嫣~唔,阿嫣早~”

外面听见了响声,阿堇拉起一点帐子,“醒了?醒了就起来了,今天归宁呢。”

沈嫣还没说话,林潋从她怀里探出半张睡肿的脸来,“阿堇姐姐,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我那房实在太乱了。”

王爷新婚照例三日不必上朝,除了第一晚喝醉了,被抬到了沈正妃房里,余下两日,王爷一头栽进了小妾林氏的温柔乡里,别说没踏出过房间,连有没有下过床都不好说。一张大床,王爷占着正中,左拥丫鬟,右拥小厮,床榻下还有株海棠忙进忙出地斟茶递果子,简直乐不思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王爷分不清东南西北,小妾林氏也快分不清床头床尾了——枕头抛到一旁的椅子上,一床被子扭成一卷,堆在床边,王爷玩累的时候啪啦倒在上面眠一下。一下就真是“一下”,两盏茶不到,王爷倏地诈尸般弹起,振臂高呼,“继续,来!”一床乱葬岗般的堆叠人体全都不醒人事,唯有株全年无休的植物海棠还勉力睁着眼睛,“王爷,要什么?”

两个人,可玩不了叶子戏了。黄明宇跑到林氏嫁妆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一个银制的如意算盘,虽是个小摆设,却做得很是精致,粒粒算珠都拨得动。黄明宇拉过海棠,“算盘棋,你会玩吗?”

海棠摇头,“奴婢算数不好,奴婢还是叫醒娘子陪王爷吧?”

“嘿嘿,潋姐也玩不过我。这个不用算数的。来来,我教你,很简单的…”一千个嘀嗒后,“不不海棠姐,别动那条,我在这儿啊,你动这条不就杀死我了吗?”

“杀…杀王爷…”

“当然啊,不然你怎么赢。”黄明宇拉着海棠的手,硬捅了自己一刀,顿时死了五粒算珠,摇着海棠的手嘿嘿笑道,“简单吧?我死一半啦~”

海棠低头一笑。黄明宇丢开她的手,啪一声拨上另一条道,“反、杀!哈~”

“奴婢输了,王爷好计谋。”

黄明宇皱着眉往她的方向一看,海棠是真不会还是在让他?顿时不悦道,“海棠姐,你再看看嘛,明明还有路的呀。”

海棠往小算盘上看了一圈,“呃,是这条吗?”

黄明宇一下笑道,“傻瓜,你走这条,我走旁边这里,不又反杀了吗?”他凑到海棠身旁,握住她的手,收起四指,只留个食指,拨了拨米粒般的算珠,“这里嘛,你走这,我不就没路了吗?”

海棠的手有点凉,王爷的手却很暖,暖得热腾腾的。算盘太小,手一伸过去就挡住了,好像那两只手握着就为了握着,并不为玩游戏的缘故。海棠不敢扭头,脸颊旁绯红一片。

黄明宇笑道,“你算数是真不好啊。”

“奴婢愚笨。”

“那你和潋姐怎么玩棋啊?”

海棠想说,潋小姐平常不找她玩的,没人会找她玩,大家找她都是为办事。海棠掀起眼尾轻瞄了六王爷一眼,“以后娘子找我玩,我请王爷来助阵好了。”

黄明宇豪迈一笑,“行啊,你别说,潋姐还真玩不过我。哥带你赢~”

海棠笑着低下头。黄明宇放开了她,扭身去够床里的小屉橱,从里面掏出个大大的鼻烟壶,拔开了,倒出几粒话梅粉裹玫瑰糖来,抬手分给海棠两粒,剩下的全拍到自己嘴里。海棠一粒一粒地含了,酸得眯上眼睛,差点酸出泪来,可是一转眼,又甜了。太甜太甜,甜得海棠一脸热热的,头再一次低了下去,手在褥子上轻轻拨着,摸到一手细碎的酸甜梅子粉。

“真的,我那床,简直跟市集一样。吵就算了,那死小贾还带头在上面吃零食喝果汁,一床的糖渣子。在上面躺一觉,下来连头发都粘住了。”林潋搂着沈嫣连声抱怨,呜呜在那怀里撒着娇,“夫人~阿嫣~我那儿真的没地儿睡了。”

阿堇笑着升起帐幔,沈嫣起了身,转过去拉林潋,“快起来,今天你不回林府吗?”

林潋赖在枕头上,“妾室没有回门的。”

“你不去见见你长姐?”

林潋脸半埋在枕头里,斜眼望着沈嫣,“我能去?”

沈嫣温和一笑,“都做了王妃了,从新府带人回门,还不是我说了算的?”

林潋慢慢撑起自己来,“谢谢夫人。”

其实没什么好谢的,沈嫣虽说“带”林潋回去,终究不是林潋的归宁之喜。林府里备好的席、备好的礼,都是沈嫣的。不但沈夫人是她母亲,连林老爷林夫人也是她的义父义母。林潋虽与沈嫣一起跨进门,沈嫣是喜事,林潋不过是日常串串门。

林潋和林渊见面,以后随时串门都行,并不是非得争今天回去。沈嫣知道的,但她还是想今天带着潋潋回去。源于一种于她而言也陌生的年少气盛——她想告诉林老爷林夫人,这个妹妹,以后归她沈嫣管,没他们二老什么事了。

沈嫣摸摸林潋的脸,“快起来收拾一下,漂漂亮亮地回去,别让你长姐冤枉我亏待了你。”

林潋刚要说话,头一歪,对着房门笑道,“青玉姐~”

青玉掩上屋门,安静走了进来,见床上两人都醒了,边福身边说,“我刚过去叫醒潋潋那屋了,今天王爷陪夫人回林府归宁,不能误了时辰。”

说到回林府,真是谁都没青玉姐心急。林潋抿嘴笑了笑。

沈嫣走下床,阿堇出去捧进来牙粉茶盅,沈嫣漱着口,阿堇又接过门外小丫头的一盆热水,翘着小指拧了布给沈嫣擦脸。林潋下了床,要回自己屋子梳洗,阿堇拉着她,“干脆在我们这里一起洗好了。这样蓬头垢面的跑出去,以为你被阿嫣欺负了呢。”她说着,刚要出去再叫丫头多备一套洗漱的来,林潋却已经凑到了沈嫣身旁,拿她的茶盅漱了口,自己又扭了沈嫣的脸布擦了把脸,嘻嘻笑着邀功,“阿堇姐不用麻烦了,我和夫人凑一套就行了。”

阿堇没好气,丢下她拉着沈嫣去梳妆。林潋跟过去拿把梳子也装模作样地扫了两下头发,青玉接过她的梳子,站到她身后,“我来吧。”声音冷冷的。

林潋把头往后仰着,眼巴巴从下望着她,“青玉姐?”

“二夫人吩咐。”

这语气,真生气了?林潋连忙转了个身,拉着青玉的束腰带子,“青玉姐,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沈嫣和阿堇也瞥眼看了过来。除了林渊,还有谁这么大能耐惹青玉生气?人才啊…

这两日青玉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进过林潋那屋。刚才一踏进去,赫然看见床上一个王爷,一个小厮,这就算了,连小青都在上头,三个人睡得你扯着我头发,我啃着你腰带。只有一个海棠,还像个人样,乖乖抱着腿窝在踏几上。但想来也被摧残得不轻,青玉敲了门没人应,径直走了进去,人都走到床边了,海棠才猛然惊醒过来。

潋潋人虽不在,床上睡个小厮算什么道理。王爷没人管得着,但她竟就留小青跟两个男子睡一床。青玉招呼也不打,一手就拖了小青下来。小青人还软趴趴地,一下撞到她身上,挂住了。抬头迷蒙蒙地望见她,甜甜一笑,不知怎么竟喊了声娘。

海棠从前伺候在东苑,见过青玉姐最冷的样子也不过是对林大小姐爱答不理的,从未见过青玉姐气到面上来,一张脸铁青铁青。海棠连忙拉开了小青,又拍又掐地弄醒了她。小青被虐待醒了,哭唧唧地睁开眼,满眼泪花地望见青玉姐,“呜娘啊不青玉姐,我梦到有人打我~”

青玉冷冷望着她,“该!”一甩手走了。

小青扭头望着海棠,“呜海棠棠,谁打我?”

海棠指指床上,“呃可能,那床容易梦魇。王爷阳气重不怕,你别睡上去了。回旁边耳房睡吧啊~”

沈嫣房里三个人,齐齐睁着两分惊怕八分好奇的大眼睛,一排刷刷地望着青玉。青玉沉思了两个嘀嗒,才叹了口气,“潋潋,你是你屋子的主人。里面发生什么事,让人知道了,不但派你的不是,王妃也逃不了责任。”

林潋睁了睁眼,原来青玉姐是说她屋子,“对不起青玉姐,那我,可是,我们只是在玩牌,确实是太乱了,我让他们收拾…”

青玉淡淡道,“王爷不过婚假三日,明日都开始上朝了。我本也没打算说你。但潋潋,你既已入王府了,有些事该学学了。”

林潋怯怯点着头,“青玉姐请说。”

“王爷和房里的侍女小厮,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是闹出点什么来,都是你的管教不严之过。”

林潋垂着眼睛,“明白了。”

阿堇无声递了个眼神给沈嫣,「管教不严,说你呢王妃~」

青玉站着,林潋坐着。青玉俯视望着她,眼神温和却坚持,仿佛这个话题是还没完的,但她也没再开口的意思。林潋快快想了想,补充道,“男女有别…思凯,不能在房里过夜…?”

青玉道,“就算白昼也少进去吧。一屋女孩子,换衣梳洗的,什么都不方便。”声音听着和软不少了,但就这么一句,又没了,仍耐心地望着林潋。那就是,还没答题完整…

“呃,”林潋抓抓脸,“还有,丫鬟不能和王爷同床?”

“不是不能,”青玉冷着声纠正,“这府里丫头都是王爷的,你要送了谁给他当通房的,就让他们躺一起吧。否则就是你这个二夫人护不好、也管不好自己的丫头。”

这话就说得有点露骨了。林潋眼帘颤了颤,略往后缩了缩,不知怎的很想对青玉说声对不起。其实也不知道对不起什么,只是感觉自己辜负了、或是伤害了青玉的一点什么,由于林潋自己的无知。林潋耷拉着脑袋,“…我知道了,对不起啊青玉姐。”

青玉看了她一眼,“你没对不起我。”说着把她扳过身去,继续梳头。

林潋面前没镜子,眼珠子恨不得飘到脑后去看看青玉的表情。身后的梳子温柔落在她头发上,好像、应该、不算是生气的样子…了吧?

沈嫣在旁边听着,脸上也有点讪讪的。青玉才跟了沈嫣几日时间,两人还不太熟悉。眼下青玉教训了林潋,好像还连带着映射了沈嫣,然而沈嫣却不觉冒犯。青玉如同林渊的一个延伸,长姐的影子教训妹妹,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何况青玉也没说错,这两日潋潋屋里确实乱。她管不好房里,沈嫣无论作为夫人还是姐姐,也都该跟着担一份责任。

一室突兀的安静,沈嫣在那花蝶铜镜里往阿堇瞥了眼,挤眉弄眼地飞了几个眼神过去。阿堇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搭讪道,“呵呵,那个…哦啊,对了,还好我们一来,青玉就把冬苑清理好了,不然这样乱七八糟的,定要被人传遍京城笑死了哈呃,哈哈嗯。”

沈嫣连忙搭嘴,“是了,青玉这两日不是在整理着府里头的下人吗?弄得怎么样了?”

青玉在心里理着汇报的头绪,一时没答。沈嫣以为她还在气着林潋,又好声好气道,“不是说潋潋也该学着了吗?她以后也要帮忙管家的,哪能由她这样一直玩闹不管事。”林潋啄米点头附和。

青玉平静道,“那自然,本来这事该早向夫人汇报的。只是夫人这两日忙,这府里的人,我也还没完全摸透。夫人既问到,我把现在知道的先大概说一下吧。”青玉顿了一下,不徐不疾地捋着思绪,“现在只清楚大约有十几个人,是从宫里直接拨来的,其余都是专为王府新买的,当然也有些外聘的。买的聘的那些,先且不用管,我们苑里现留下的十来个,大多都是这些,我也只派她们做屋外的活。倒是宫里的…”青玉斟酌一下用词,又缓缓道,“我尽量让她们包揽了些别院的事。宫里派来的老人,办事能力必是好的,她们领着别院,我们也不必操心。”

阿堇和沈嫣对视一眼,眼里皆有些诧异的敬服。之前青玉汇报过说冬苑已清理好了,沈嫣便就放心了,并没细想过“清理好了”是个什么流程。林渊送礼给沈嫣,从来都是掏空自己,拿最好的送她。林渊既能送青玉过来跟着沈嫣,沈嫣便愿意全心全意无条件地信这个人。

如今这么一听,沈嫣才想起来青玉虽说是王妃身边的人,其实并没有府里的管事之权,理论上是没法过问太多,甚至不该查看下人名册的。也不知她怎么能在两天之内就搞清楚了一百多个下人的出处,且还没有实权,竟就把宫里的眼线都拨到别处了。

一屋人神色都不免严肃起来。沈嫣问道,“所以我们这冬苑,算是没有宫里眼线的了?”

青玉摇摇头,“虽明知她们是眼线,还是得留下两个。清理得太干净了,宫里反而不安心,还以为这苑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夫人放心,留下的这两个都是瑜妃的灵犀宫亲自安插的。确实是两个好的,眼明手快,话也不多。瑜妃对夫人真心,留着她们倒无妨。”

阿堇笑道,“青玉倒像是瑜妃派来的,你又知道娘娘对阿嫣真心了?”

青玉瞥了她一眼,“你就顾着摆弄你那些药吧,前两日我不是跟你提过有个丫鬟收走了新婚那晚的帕子吗?还记得吗?”

阿堇说,“记得。这么说来,那丫鬟也是瑜妃宫里的吧?她现在管哪儿了?”

青玉失笑,“管哪儿?人都没了。”

屋里一片惊骇,青玉解释道,“不是死了,就是不见了。我悄悄问过,那日确实是她送了帕子进宫里,夫人进宫拜瑜妃的时候也见过那帕子的吧?”

沈嫣说,“对,瑜妃娘娘把帕子给我看了。”

青玉道,“帕子进了宫,送帕子的侍女却没回来,王府的管事们竟一声都不问,全当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阿堇问,“难道是娘娘?”

青玉点点头,“听说那日灵犀宫赶了个宫女出去,说她伺候不周,惹娘娘生气了。究竟怎么赶的,真罚了还是明罚暗赏的,我们都不得而知了,也没必要寻根究底。”青玉望着沈嫣,柔声道,“夫人,我们知道瑜妃有心护着你,就行了。”

沈嫣叹道,“我确实不知道背后这些事。其实说到底,娘娘安插人进来,也不过是想知道王爷的近况,应当的。潋潋,那我们自己守规矩些,也别让娘娘为难。”

林潋连连点头,“好,我回去管好我房里,绝对不让小贾胡来了。”

青玉瞥了林潋一眼,这张口闭口小贾小贾的,潋潋惯了这样叫,估计小青也有样学样。海棠也没比小青大多少啊,怎么不跟人家海棠学学,这么大个女孩子了,还肯跟男孩子混在一起,整日就知道吃。青玉没好气,不自觉又冷了脸。

阿堇打趣道,“林大小姐拨了青玉来管着府里,老夫人拨了曼霓来管着账,我们可清闲了。管好自个儿的手儿脚儿,别给两位大将捣乱就行了。”

青玉斜她一眼,“你可不清闲,我昨儿才见你仓鼠似地往院子里拖药材,铺了几大簸箕出去晒呢。”

沈嫣笑着问道,“说起曼霓,我昨晚见她急忙忙走过,刚要叫她,她捧着一大叠书似的到后头去了,影子都没逮着。忙什么呢?”

阿堇问,“你要叫她做什么?”

沈嫣道,“曼霓跟了母亲大半辈子了。这样积年的妈妈,骤然搬到新府,我不得问一下她吃住是不是都好?”

阿堇噗哧一笑,“曼霓还需要你关照?我们别碍她的事就算帮了忙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适应得可好了。”

林潋好奇道,“账房?”

阿堇笑了笑,沈嫣惊讶道,“这么快就去了账房?”刚出口就知自己犯傻了,青玉也是刚来两日,整个府的下人脉络就都搞清了,连调度的方向都有了。

青玉答道,“夫人新婚第二日一清早,她就过去了。说是兵贵神速,查账不能等,就要打个措手不及。要是等那些管账先生建起两套明暗账来,她要再查就吃力了。”

沈嫣想起自己当时还跟母亲夸口说不用曼霓跟着,自己和潋潋能管好王府的账,不免有点汗颜,由衷佩服道,“那辛苦她了,果然是术业有专攻的。”沈嫣沉吟一下,又说,“青玉,我来了以后,只顾着拜宫里各位贵人,自己都没适应得过来,以为没出大差错就算做好了这个王妃。却不知你们在背后出了这样多的力,是我疏忽了。今日既说到这里,不如我明着告诉府里,你不是我丫鬟,是我专门从外头聘了来管家的。让你把钥匙名正言顺接过来,也让账房按着管家头子的例给你发月银,不必从我这儿支了。”

林潋一脸高兴地望着青玉,她们今天回去,正好跟长姐说,她也好放心了。

阿堇向青玉福了福身,笑道,“奴婢见过陈管家~”

青玉对沈嫣福身道谢,思索了一会儿,“谢夫人,但可能还是先别动的好。陪嫁丫鬟有陪嫁丫鬟的好,我借着夫人的名义,说话调人都有个依仗,他们也不敢当面驳我。等我立住了脚,夫人再正式把钥匙给我,我也有些底气。要是现在就说开了,府里知道我没身契,随时能走的,还不联手起来先把我弄走了?”

沈嫣道,“哦,那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我只是怕你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办起事来不趁手。曼霓不是说兵贵神速吗,我怕我慢了给你管家之权,碍了你的事。”

青玉摇头,“那倒不会。管账要抢先机,管人立规矩倒可以等一等。我们这样正好,先由他们无头放肆几日。等有了错处,夫人再出来,一条条给他们列明了,表明你看到,但肯开恩,一一给他们赦了。让人感激之余,之后规矩也能立得有根有据…”

林潋眨了眨眼,「先由他们放肆几日,等有了错处再出来,之后规矩也能立得有根有据」,这不就是青玉对林潋那房的管法吗?

青玉继续说道,“而那些勤恳没错处的呢,夫人立刻赏了。让他们知道熬了这几日不是白熬的,你人虽温和,却是什么都看在眼里,也好叫他们在你眼错不见的时候勤勉些。”

沈嫣睁着眼,一脸空白。她连府里谁管着哪个院子都不知道,哪里知道谁好了、谁错了。青玉微微一笑,安抚道,“夫人放心,我都一笔笔记着呢。”

阿堇一拍腰侧,“我说呢!这两日你兴致也太好了,得空就四处去逛,都逛成个王府活地图了。原来微服视察去了。”

青玉笑了笑。沈嫣说,“那好吧,这事你来把握,你觉得什么时候接钥匙好,我什么时候给你。我全盘交给你了,你需要人出来给你说话撑腰的时候,只管来找我就是。”

青玉道了谢,沈嫣笑着扭身回去,掀起梳妆台从里面拿出一排水粉香膏来。回头见林潋定定地坐着,眼神似有些落寞。“潋潋,怎么呆呆的?”

林潋心里一阵无以名状的堵,说不清是羞愧、嫉妒还是自怜自艾,也许全都兼而有之。她忽然想起长姐来,第一次这样地想念她,也第一次真心地…嫉妒她。原来林潋真的比不上长姐,并不只是因为长姐比她命好。长姐要护阿嫣,她也要护阿嫣,但长姐即便人不在,她派了能为阿嫣扫平前路的青玉来。而挖空心思,拼了半条命都硬要跟进来的林潋,她又做了什么?

她进来两天,满心以为她们的王府人生还没正式开始,阿嫣房里的几个人就已经把一切地基都给打好了。

沈嫣拿着眉笔在林潋面前挥了挥,“怎么了,画眉吗?要不要用我的?”

林潋接过眉笔,握在手心里沉默地望了一会儿,“阿嫣,我给你画好不好?”

沈嫣伸手去抢眉笔,“那可不行,你平常自己都不画的,我可信不过你。”

林潋眼睛低垂着,阿嫣说得对,她是该信不过林潋的。林潋也不想信她自己。可是!毕竟现在是她在阿嫣身边,毕竟是她陪着阿嫣来了王府。

林潋一下捏紧了眉笔,连着沈嫣的手一并握在手心里,抬头勉强笑道,“就是不会才要练嘛,我学东西这么快。”

沈嫣笑着甩开她,“练也不能今天练。”

“那我以后天天来给你画眉。”

“怎么拿我的来练?你的眉呢?”

“你画呀,你在我眉上示范一遍,教教我嘛。”

沈嫣笑道,“那我不是太吃亏了?”

“嗯,我也觉得你很吃亏。”林潋拉着沈嫣双手,低头望着自己手里,阿嫣纤细微凉的手指。阿嫣的手原来比她大。但那是因为林潋才十五岁,而林潋就要十六了,离十七十八也不远。就算远,那她长快点。林潋摩挲着沈嫣的指尖,“但你不会亏太久的,阿嫣,我学东西很快的。”

沈嫣一时沉默,抬手摸摸林潋的脸,“怎么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忽然认真了。”

林潋轻轻按着沈嫣在自己脸上的手,闭了闭眼睛。她是忽然认真了,她竟现在才知道要认真。但她不怕,她笃信任何东西,都禁不住一个人往死里学。她从前跟得上皇宫的北书房,以后也一定跟得上王府的冬苑。

阿嫣,我学东西很快的。

至少这个,你可以信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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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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