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下得马车来,只见是一条平常不过的山坡小巷,两旁夹着高高的平粉墙。墙上每相间一段距离,便开一道窄窄的双开暗朱红门,门与门间相隔不远,想必里面院子并不大。
两圈老铜环安静贴着门,两旁没有石兽,门下是两级灰石台阶,门上薄薄瓦顶。从大门望进去,只见粉墙背后依着山坡地势,渐次升起层层黛色瓦顶,屋顶上不见有龙凤神兽镇着。确实如林渊所说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
唯一能确认没走错路的,是面前院子的门旁挂着个不起眼的木牌,浓墨写着两个字,“缘系”——飞龙画凤,一看就是林渊的笔迹。而且那撇捺张扬得,快舞上天了,落笔的时候怕是心情挺好。
里面听见声响,一个丫鬟开了朱红门走出来,一见沈嫣主仆,明晃晃地满眼惊艳。快快行了礼,对沈嫣灿烂一笑,“这定是六王妃了。”
阿堇扶着沈嫣下车,微笑道,“有劳这位姐姐,麻烦替我们王妃通传一声。”
“林大小姐快出来了,王妃跟我来。”
丫鬟麻利地给车夫指了路,“绕过东侧巷去后面安顿马车,然后去后边儿找王大叔,让他带你休息一下,吃喝随意,我们这儿不兴给赏钱。”说着给沈嫣扶着门,“王妃请~”
沈嫣刚抬步,一个小丫头从门里飞跑出来。带沈嫣进屋的丫鬟立刻骂道,“要死了你,看着冲撞王妃!”
小丫头对着沈嫣连福了几福,求王妃恕罪。沈嫣抬手叫她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事这么急,小丫头道了谢,拔腿就往巷口一溜烟地奔去,边跑边念咒似的叫唤一大串零嘴“松仁子、香瓜子、甘草翠梅、兰花豆、桂花糕、冰糖蜜橘…”
扶门的丫鬟哈哈笑着拿手在嘴边一圈,对着巷口大喊,“给我再买袋五香卤蛋!”
巷口传来一声,“呸!”
“卤蛋!不然你别回来了!”
“哎知道啦!”
丫鬟自己笑了一下,对沈嫣她们说,“这里没有好厨子,王妃等一下吃什么,叫人买就是。”
沈嫣好奇道,“我以为这院子置好有一阵子了?原来还没请厨子?”
丫鬟嫌弃地摆摆手,“哪里,是林大小姐好兴致,说来到这里就要有百姓家常的样子,吃厨子做的没意思,要自己洗手作羹汤。她是做了,一天一个样,可漂亮了。但全是给予熹小姐吃的咧~有我们的份嚒。”
沈嫣略一愣,林渊居然会下厨。
丫鬟见沈嫣一脸惊诧,怕她以为林大小姐待下不好,又忙道,“后院里也有妈妈们做菜,很不错的!不过都是些平头百姓的东西,给我们吃还行,王妃怕是吃不惯。”
沈嫣温柔一笑,“我从前在山上也是吃山民的家常菜,现在还很怀念呢。”
啊林大小姐的朋友都好亲民好温柔,还这么美~丫鬟两颊红红,请她们进门。
几人踏进缘系院正门,门内竟没接庭院,直接就走进了一间宽敞的大屋里。当中一架顶天立地的大理石屏风墙,把屋子前后一分为二。左右两排整齐的万字如意雕花排窗,透进来淡褐色日光。屋子里案桌椅子、屉橱柜子一律不见,空旷得理所当然,看来是只作玄关用的。
沈嫣站定在那幅大理石隔屏前,目光随着上面连绵的石纹流动,“这石山水真是好,天然的万里河山,林渊怎么不题字呢?”
“我就说这只能由阿嫣来看,予熹还说摆这么大块五花肉在门口干嘛。”林渊从屏风墙后转出来,笑道,“稀客啊,六王妃终于得空了?”话音未落,上下扫了沈嫣一眼,见她今日穿着家常的薄紫色坠线披肩直襟衫,藕白长裙。一身淡紫,比木槿的紫还轻渺些,看着春意温柔,眉眼含情。林渊挑唇一笑,她还担心沈夫人来住了半月有余,阿嫣怕要被削得骨头都不剩了,现在看来,过得竟然还不错。
阿堇福身,“林大小姐。”
丫鬟道,“林大小姐出来了,那劳烦你吧,我先带这位美人姐姐进去放东西。”
阿堇手上拎着几坛酒,对林渊晗一晗首,跟着丫鬟绕过屏风进去了。
林渊的目光跟着阿堇手上的酒直转到石屏后,才终于收了回来,“我这里酒多着呢,说了不用带东西的。什么酒?”
“是明宇从南边带回来的桂花秋露,说是陛下喜欢。”沈嫣甜丝丝一笑,“潋潋说要给你尝尝,硬是扣下几坛拿来了。”
“桂花秋露啊,那真是托潋潋的福了。”林渊往沈嫣身后张望一下,“她人呢?”
“去铺子转一圈,等一下就过来。”
林渊笑着摇头,“这林老板,真了不得,一天都放不下她那算盘。走吧,媞娜也在里面,都在玩呢。雯雯新研究了个什么乐器…哦你还没见过雯雯,那小子,可有趣了。”
沈嫣顿时来了兴趣,“听你们提过,是潋潋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
“嗯,说是被抓进教坊,关了几年,学了手琵琶。第一次见客就给人家爆头锤了一顿,被她们妈妈绑起来差点没打死。潋潋也不知怎么碰上,就给买回来了。她那守财奴,居然也舍得,雯雯身价可不便宜。”林渊无奈笑道,“自然了,予熹那么喜欢这小子,潋潋还不抓着我一顿薅?连本带利给赚回去了,你们王府可一分钱没亏的啊。”
沈嫣捏着唇,礼貌地笑了笑,“潋潋…去教坊?跟着你去的吗?”
林渊笑脸顿时刹住,潋潋没跟阿嫣提过教坊啊?林潋给教坊那些姑娘们可做了不少舞蹈小道具,常去送货。姑娘们哪有不喜欢的,便次次都留她下来玩,新排的舞跳给她看,新学的曲儿弹给她听,一分钱茶水都不收她的。林潋混教坊都混成自家后院了,原来阿嫣不知道啊?
不过想来也是,沈嫣这女夫子迂腐得很,也难怪林潋在她面前就变个样,爪牙全收收,乖得跟个刚蒸熟的糯米团子似的。
林渊转了下眼,好心帮林潋解释,“害,教坊嘛,里面有男有女,有歌有舞,有陪着喝酒玩耍聊天的,也不是只有男客才去的。”
沈嫣一皱眉,听起来更鱼龙混杂了。
林渊见她神色不快,又找补道,“潋潋就去听听曲儿看看舞,她喜欢听丝竹,还会跟着蹦哒呢,你不知道吧?再说,里面各路可人儿多了,我也爱去啊。”
当然,那是从前。现在去,得带上个随身娃娃。看完一支舞,娃娃扭头眨眨眼问林渊,「好看吗?」答好看,就会跟着「她好看还是我好看」;答不好看,就会跟着「你都不懂舞,平常我跳的你是不是也不懂」。
总之,现在林渊也渐渐少去了,至少没林潋那厮去的多。
沈嫣睫毛落下,盖一片阴影在脸上,“不知道,她没说过。”她从不知道潋潋喜欢听曲看舞,不知道潋潋去的地方这么广,朋友这么多。她能想象的,只有一个何昱深。
林渊拍拍她,“怕你骂吧。你也是,管她管得跟自己孩子似的,倒不见你管王爷。”
沈嫣淡淡一笑,跟着林渊转出大屋,屋后豁然开朗,竟是个长形的大园子。天光洒下,当头几株广玉兰,碗口大的厚肉白花开得正旺。园中花木扶疏,静水成湖,湖上浮着丝丝烟雾,一道小小的九曲小桥伏在湖面上。东西两道蜿蜒的爬山廊,围着中间的园林水景。园子越往北越高,尽头正北最高处,坐落一间正堂大屋。堂前飘出个大水台,被庭中的白皮松挡了些,沈嫣看不真切,只听见阵阵弦乐声,和着女孩子们的笑声,从水台远远飘来。
水台之前,园西座落一间临湖水榭,秋水纹格飘窗错落掀开,里面沧浪碧色纱帘子偶然飘出一角,微风一抽,又滑进去了。晚上若得在那窗前坐一坐,浓绿锁窗,明月团团,真真何似在人间。
沈嫣不禁长叹,“这园子~从外面看,根本猜不到院里面原来别有洞天!”
林渊笑道,“本来是个四合院子,方方整整的,三进三出。我跟予熹两个人,要那么多大屋干什么,不如弄些好玩的。你不知道我找人引水挖池,弄了老久了,才搞成现在这样。”
沈嫣指指湖岸的广玉兰,“正月才过,怎么有玉兰花开得这么好?你是种的什么品种?”
林渊下巴向高处的小湖撇了撇,“湖里引的温泉水,湖岸的泥都是暖的,一年四季花都开。”
沈嫣震惊道,“引的温泉水?你不是就为了请我们来一天,这么砸金砸银地催花开吧?去林府抬几盆大的来摆两天就好啦。”
林渊耸耸肩,“予熹说北月没有广玉兰,开给她看看。”
沈嫣失笑道,“广玉兰初夏就能开了,才几个月,等一等嘛。”
林渊微微一笑,带她踏上东面曲廊,领在前头,仿佛自言自语,“谁知夏天什么时候来,谁知它来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她们脚下的台阶铺着席纹砖地,三片瓦条往左,三片瓦条往右,整齐有序地一路延伸到长廊尽头。这园子一掷千金,连长廊地板也铺得这样繁复。整个园子一眼望去繁花胜锦,堆满砌满,处处透着丝过度的及时行乐之感。
沈嫣不太清楚林渊略带哀伤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源于什么,也许是她压抑多年,一朝得了予熹这个知己,看破了;也许是林太尉这两年在朝堂上不很得意,林渊担心家里以后供不起她的奢靡了;也许是她跟予熹,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知什么时候说没也就没了。不像沈嫣和林潋,她们倒是不可能拆的。
沈嫣想到林潋,面对着林渊,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歉疚。林渊扭过头来,碰巧看到沈嫣一副似甜似苦的表情,目光怅惘地望着园子。林渊想着自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也想起上次她去六王府,看见阿嫣床上摆着林潋的鼻烟壶。
林渊心下无奈,轻甩了甩头。
两个丫鬟手里捧着什么,欢声笑语地走过,见到林渊两人也不垂头避让,快快地对她俩福了福身,踏着轻快的步子继续说笑着走远了。
沈嫣跟着林渊走到长廊间一个凉亭里,顿住脚步欣赏外面的湖光花色,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这园子,真是自在,连下人们都开开心心的。”
林渊轻笑,“她们是开心,拿着我的月钱,没大没小的。”
“那是你这主人当的好,下人做事能干,又从心里觉得你亲切,把这里当自己家。”
林渊和沈嫣一起往外看着园子风景,良久才开口,“她们也确实没家了。现在外面流落的女孩子这么多,她们能找什么事?能进教坊都算好的。予熹说我们既要用人,就全都请这些好了。”
沈嫣也有耳闻,这两年大盛要严防边境,处处征兵。从前一家怎么都要留一个成年男丁,现在也不管了。很多百姓家里都只剩了女人孩子,很多到了年龄的少女便被贱价卖了,换家人安适点的生活。沈嫣叹气道,“那也好,能进你这,也算是有幸了。再说,还有你这么好欺负的主子呢。”
林渊苦笑一下,“说到底,我也有点责任的。”
沈嫣不解,“国家征兵,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渊摇摇头,没说话。大盛征兵,是为了边疆固防。而边疆根本无战事,固的是什么防?不过是她们林家独大太久,皇帝终于出手了。要大量扩充兵力,稀释她爹在军中的影响力。
这事她看得出来,她爹自然也看得出来。爹看出来了,于是在朝堂上更加积极、处处要表现、处处要压下陛下想重用的那位副手一头。他越用力,陛下压得越紧,陛下压得越紧,她爹越用力。
最近连一直在北月镀金的林意洋都被爹召了回来,要给他说亲。不用说了,定是哪家位高权重的嫡亲大小姐。林意洋娶完了,情势还没回转,家里不剩林渊一个可联姻了吗?
虽然她二十二,年纪不小了。但联姻这种事,年龄一向是最不要紧的,阿嫣不也嫁了小六王爷吗。林汐嫁的时候,也还没十五。
沈嫣见林渊沉默不语,想是自己问到了朝政相关的,只好绕开去,“无论如何,现在百姓是不太好过了。如果有什么你想到我们能帮忙的,尽管开口。”
林渊温和一笑,“你们府自己都一堆事呢。我听潋潋说,曼霓跟着回山上了?你自己忙得过来吗?”
“还有青玉呢。我想着,等海棠的胎稳了,我和青玉好好教她,等到她能独当一面,我也可以退居幕后了。”
“哎呀~在你手下讨口饭吃真是不容易,怀着孩子还得学东学西的。”
“我当然会看着她身子的嘛。”
林渊笑了笑,手一拍凉亭柱子,抬步继续往北正堂走。
提起海棠怀孕,沈嫣不免想起她母亲求来的送子药,前后看了眼,拉着林渊又停了步,凑在林渊身边压低声音,“跟你说件事。我母亲下山,给我求了不少送子的东西…”
林渊早已了然,无奈地“嗯”了一声。
沈嫣又道,“我听说,她是林夫人介绍去的。”
林渊无语地叹了口气,“我猜也是。”
沈嫣急道,“那些东西,林夫人是不是也给汐汐了?”
“肯定有啊,怎么了?”
沈嫣扯着她衣袖,林渊微微侧身,听她小小声道,“你有机会见着汐汐,告诉她那些东西都摆得远远的,入口的不要再吃了,林夫人看见的时候做个样子戴给她看一眼就算了。”
林渊拧着眉,“汐汐没有长期用着。但泽王府怀上一个,我们夫人就得心焦,没事就叫汐汐回来一顿搞。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没下毒没招什么脏东西的吧?”
沈嫣咬了咬唇,踌躇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没毒,也不是鬼怪的,就是…就是吃了,会让人动情…”
林渊顿时震住,“春药?!”
沈嫣连忙打她,“你小点声!”
林渊说不清自己是难以相信多一些,还是担忧多一些,拉着沈嫣双臂上下细看她,“你…那你没事吧?害!我早知道我们夫人跟你娘凑在一起,肯定是弄这个,但我真不知道是那些药啊!”
沈嫣安慰她,“我娘也不知道,我猜林夫人也不知道,都是被骗的。”
林渊追问,“我是问你!你身体没事吧?”
“…我、我没事啊!你知道我有多虚,那些东西大补的,我哪受得住?没吃两天,阿堇就查出来了。”
林渊想起这两日才在外面见过林潋,林潋看起来心情挺好的。府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潋潋能心情好?林渊审视着沈嫣,“潋潋知道吗?”
沈嫣睫毛像蜂鸟翅膀似的颤颤扇了扇,“不,唔…太知道。”
“什么叫不太知道,知道还是不知道?”
沈嫣吞了下口水,抽起嘴角很淡定地笑了笑,“潋潋没吃!放心吧,我也只轻轻碰了一点点,阿堇马上就查出来了,可厉害了,跟辟毒银筷一样,哈,哈哈~”
林渊犀利地盯了沈嫣一眼,目光撇开,喉咙里淡淡“嗯”了一声。沈嫣仿佛被掐着脖子,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林渊…”
沈嫣很想坦白,可是能怎么说呢?林渊把妹妹交到她手上,她终是辜负了林渊。林潋喜欢沈嫣,算不上是沈嫣的错。沈嫣被下了药,更不是她的错。但沈嫣很清楚,自己有多么主动地、有意识地、多少次地,明着暗着勾引过林潋。否则她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而现在若让沈嫣为了保全林潋而放手,她也做不到了。
所以她还能跟林渊说什么呢?「林渊,我害了你妹妹,但我没打算收手」?林渊和予熹连园子都置了,自然算不得个好榜样,她连骂沈嫣一句的立场都没有。然而沈嫣毕竟,害了人家妹妹。现在才来说一句对不起,除了让自己伪善的良心好过一些,不知还有什么作用。
“你要说什么?”林渊问。
沈嫣被愧疚拉着,还是努力抬眼直视着她,“我做了件错事,本想告诉你。算了。”
林渊轻笑,“怎么,你沈圣人也能做错事?”
“嗯,害人害己的错事。”
“跟予熹有关吗?跟她无关,那我不管。”
沈嫣甩手就打她,“哪有这样当姐姐的,你妹妹…你两个妹妹呢!这么重…友轻妹的!”
林渊暗想,一开口就是“你妹妹”,看来真是潋潋。原来阿嫣和潋潋是最近才一起的,之前阿嫣对着她可没这么愧疚的神色。林潋这小心机鬼,趁着阿嫣吃了药,看来没少为自己捞好处。
林渊耸耸肩,轻松道,“妹妹?我妹妹不在你手上了吗,我还管什么。媞娜的妹妹在我这里,天天开心,就算我没对不住媞娜。我妹妹在你那里,我看她也挺开心的。”
沈嫣沉默,转眼去望日光下的湖水,眼里也秋水鳞波,仿佛若有光。
林渊笑道,“自然,妹妹们跟我好一些,跟着你就寒碜多了,至少没有这温泉湖。”
沈嫣唇角弯了弯,知道林渊是在安慰她。林渊也许猜到了,也许没猜到,林渊也许是真的觉得她们开心就好,也许只是觉得事已至此,怪沈嫣也无用。无论如何,林渊是原谅她了。沈嫣甚至都还没道歉。
伪君子做到她这样的段位,太成功了。
沈嫣淡淡一笑,跟着林渊玩笑道,“谁说的,我们府里的湖那么大。你这?就一小池塘,整个园子都不够人家四皇子府一半。”
林渊斜眼瞧她,轻蔑道,“你们府再大,又不是你给潋潋造的。”
沈嫣不服气,“我给潋潋的东西,比你这温泉小池子金贵多了。”
“呵,比如呢?”
沈嫣夸张地双臂一展,“比如无尽的关怀和爱呀~”自己说完自己抖了抖,拿手搓搓手臂,噗哧笑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林渊笑着帮她打手臂,声音轻柔,“你说的啊,无尽的关怀和爱。以后可别让我看见我妹妹哭。”
沈嫣停了手上的动作,睫毛下垂,轻轻嗯了一声,“对不起。”
林渊面上笑着,没再说话,嘴里暗暗咬着唇。
林潋从小仰慕沈嫣,林渊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林潋有这心思不奇怪,但她和阿嫣同吃同睡这么久,最近才走到了一起,跟那该死的药绝对脱不了关系。阿嫣对潋潋的感情到了什么程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林渊一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阿嫣是不是真心愿意,还是她被药和林潋两相夹攻,给套进去了。
阿嫣遇事,惯常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事还得问问林潋。如果是林潋借着药效设的局,那林渊真该打死这小畜生。
“林大小姐,六王妃?我说呢!远远看见两个人在这里看风景,这么好兴致,你们怎么不上去玩呀?”
沈嫣从廊柱子后探出头来,只见刚才飞奔出去买零食的小丫头回来了,怀里捧着几个大大的油纸袋,手上还挂着一串草编小蒲包。身边另一个丫头,手上同样大包小包的。沈嫣定睛一看,竟是小青。潋潋到了?
往后一瞧,小青两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每人手上都捧着各色大小礼盒。看样子,像是潋潋店铺里的东西。
“回来啦?买什么了?”林渊笑道。
买零食的丫鬟说,“都是予熹小姐帮大家叫的那些咯~什么瓜子什么糕,还有卤蛋,其他的一买完我就混忘了。哦对了,潋小姐给我们带了很多见面礼呢!”说着扭头对着背后大喊,“谢谢~~潋小姐!”
小青朝她们福身,“大小姐,王妃~你们怎么站这里呀?”
林渊挥挥手,“你们先过去,我们早晚去都没什么,但你们的零食再不到,上面那帮小母夜叉要咬人了。”
沈嫣笑起来,眼睛又往长廊下面滑去。只恨这是爬山廊,越往入口越是低,沈嫣站这里俯视着长长一排丫鬟,只大约看见最后有两个人略高,露出一点点发顶。纵然知道是潋潋,但看不真切是不是她,心里总有点不着不落的。
一排丫鬟说着笑着,路过林渊两人都顿一顿步子,向她们行礼。沈嫣勉强耐心应着,心想林渊这小园子的下人礼节也未免太周到了,实在用不着每个人都给她们福身吧?这么几个人的队伍,简直走一辈子都走不完。
一辈子过后,沈嫣终于望穿秋水,最后两个丫鬟身后露出了半个林潋来,提着玄青色裙子,和身边的人说笑着。玄青枉叫青,实则是暗暗的灰紫,早上出门前沈嫣笑林潋穿的颜色沉,远远看着像个上年纪的老太太。林潋笑道,「上年纪好啊,上了年纪,我们就差不多一辈子了。」沈嫣帮林潋整着衣裳,心里融融地感动。林潋又笑,「而且你穿粉紫,我穿沉紫,什么都有我兜着底。」
「别乱邀功,我有什么需要你兜底的~」沈嫣轻笑。
林潋伸手绕到她腰后,不兜底了,兜着她的腰。林潋手一抽,沈嫣顺势踮脚,便贴了上去……
长廊下的林潋一抬头,才看见柱子后的沈嫣,顿时眼睛一亮,快走两步,“阿嫣~”
沈嫣这时也瞧见了林潋身边的人,脸上一僵,笑容又复温柔,把手递给林潋,“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潋拉上她的手,“给小何拿点东西。”
何昱深跟在林潋身旁,拾级而上,对林渊和沈嫣拱手,“渊姐,阿嫣,抱歉,来迟了。”
林渊笑道,“我说怎么等老半天还没到,原来先去找潋潋了。”
何昱深说,“去找二夫人讨些小玩意给玉和公主。”
说起玉和公主,林渊瞥了何昱深一眼,暗自一笑。大家都说小何命里有公主缘,真不是开玩笑的。
公主们历来不上皇子学堂,但各自有教养嬷嬷从小教导礼仪和女功,另派一个夫子,定期检查她们的书。教公主读书的夫子,自有宫里仔细挑选。通常会选些年高德厚的,一来老先生学问渊博,二来,与公主清誉绝对无损。
只是不知怎么,何昱深一个未娶的年轻探花郎,竟破例被指了去给玉和公主做先生。玉和年方十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过两年,也该到年纪了。
玉和公主自己倒是很乐意,还对着她母妃和太后嚷嚷自己以后要嫁给小何。太后和瑜妃娘娘边骂边笑,都说她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当然了,以后事若成,童言无忌就自然成了青梅竹马的佳话了。
何昱深可能想着公主年纪还小,并不推辞,在公务之外勤勉备课,尽责督促公主读书。若公主默书对了,还会拿出小玩具奖励她,告诉她,「这是你潋潋姐铺子里做的,是她专门留给你的。」
公主抬头,巴眨着和六王爷颇为相似的水亮大眼睛,「潋潋姐?我见过她,她很喜欢我。母妃说我不能要她,因为她是我六哥哥的!」
何昱深微笑,「她很喜欢你。你可以就叫她潋潋姐,我也叫她潋潋姐。」
公主哈哈笑起来,「还有小何先生要叫姐的人呢~潋潋姐比你厉害是不是?」
「当然,」何昱深温柔一笑,点点她面前的纸,「继续写,写完这卷再送你一个。」
……何昱深走到林渊她们面前,夸赞道,“这园子一步一景,真适合载酒看花处处游。”
林潋下巴指了指对岸的飘窗水榭,“何止,还适合碧纱窗里隐婵娟呢~”说着朝林渊做作地单眼眨眨,那屋子该是她长姐和予熹的寝室吧?
林渊无视她的谄媚,“就知道‘碧纱窗里’,学学人家小何的胸襟。”
何昱深笑笑,“哪里敢和二夫人比才情。”
林潋斜斜瞥了何昱深一眼,打趣道,“怎么又成‘二夫人’了,刚才拿我东西的时候还跟着公主喊‘潋潋姐’的呢~拿完东西就‘二夫人’了,真让人寒心。”
何昱深作揖求饶,“那我跟着公主叫你潋潋姐,以后你有什么好东西想着给公主,我也沾光冒领一份。”
林渊调侃道,“这么啰嗦,潋潋就潋潋,姐就姐,叫个小名比全名还长。”
何昱深略一迟疑,询问的语气,“那,潋潋?”
林潋一笑,算是应了,伸手牵起沈嫣,“走吧阿嫣~”
林渊一手拎着林潋,扯回到自己身边,“我也有东西问你要呢。小何,阿嫣,你们先走。”
何昱深扶袖抬手,请沈嫣先走。沈嫣迈着娉婷的步子走在他身旁。两人踏着整整齐齐的席纹砖地,连着寒暄也变得整整有条,何昱深问候一句,沈嫣得体地回一句,再问侯回去。
沈嫣说着话,在余光里仔细去看身边的人,苍绿冠玉,同色对襟长衫。那种绿,让她想起刚才看见的广玉兰叶子背面,就是那样泛着微黄的墨绿。低调,内敛,深沉。
原来他背地里叫她“潋潋姐”,直叫得林潋都听惯了。刚才对着她们,却又无端避嫌,突兀地叫了声“二夫人”。知道林潋一定会打趣他,便趁着这机会,在沈嫣和林渊面前把一句“潋潋”坐实了。她们一个是林潋的亲姐姐,一个是林潋的当家主母,何昱深过了这两条明路,以后再叫“潋潋”,顺理成章。
看来沈嫣之前想得没错,潋潋虽对小何无意,小何却不然。他倒是个多情的,一句昵称,也值得花这样的心思。可惜林潋终是王府的妾,何昱深不能不守礼,他又不知道明宇和潋潋的约定。探花级别的聪明才智,也只能用到这里了。
沈嫣怀着一种自己也没察觉的赢家心态,又扫了何昱深一眼,目光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真诚的欣赏。就为着他穿了潋潋最爱的绿,而沈嫣不用,足以让沈嫣生出一种幸福的慈悲,觉得小何真是个干净挺拔的男儿,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确实是很好的。
沈嫣温柔如水地对何昱深优雅一笑。
何昱深不明所以,跟着她的善意笑容,便也笑了。
前面两人如沐春风,大爱无疆,和乐融融地自顾自走着。后面林渊有意拉着林潋再慢几步,压低声音,“阿嫣的那些送子的东西,去哪里求的?”
林潋一怔,扭头见林渊神色很淡,眼睛直视着她,嘴角拉得平平的。长姐这样毫无表情的表情,通常就是怒了,看来是阿嫣把送子药的事告诉了她。林潋连忙扯着林渊,“你要干什么,别冲动啊。”长姐要是一闹,那些吃过药的女眷一串掀起来,全都不用见人了。林汐和阿嫣首当其冲,她们是王妃啊。
林渊的“怒容”瞬间一收,神色软了些,“你果然知道。”
林潋嘴巴闭紧,知道自己上当了。想来也是,那些药,沈夫人极可能是从林夫人那里听来的。长姐要是真想查,回府问问林夫人常去哪家道观不是更简单?这么迂回地问林潋干什么。
林渊沉吟半晌,把声音压得更低,“其他我不管。林潋,我只问你,阿嫣当时是清醒的吗?”
林潋木着一张脸,不言语,也不给任何表情。长姐肯定知道她们一起了,但林潋能说什么呢?阿嫣如果不清醒,是林潋犯罪;阿嫣如果清醒,是阿嫣失德。
“你们以前有过吗?”林渊再问。
林潋还是沉默。
“林潋!你得告诉我。”
林渊一激动,这句略高声了些,前面两人回过头来。“林渊?”沈嫣询问地望着她们。
林潋撇开林渊,跑过去一把搂住沈嫣,撒娇道,“长姐问我要个很贵的东西,我不给她~”
何昱深笑问,“林大小姐看中什么了?”
林潋头侧在沈嫣肩上,促狭笑道,“呀~小何人真好,帮完公主拿东西帮我姐问,就逮着我一个人薅。”
何昱深摆个认真的样子,摊开两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你报个数,我看我能卖点什么来换,说什么也不能让潋老板吃亏呀。”
林潋缠着沈嫣,眼珠子在何昱深身上滚了几下,“别骗我,你身上这些东西,全部加一加,都不够你脑子百分之一的值钱。那可怎么好,你脑子也摘不出来呀。”
何昱深也语带惋惜,“我肯摘,你肯要吗?我倒是愿意换个你这样的脑子。”
沈嫣没好气地拉起林潋,“快走吧~就知道欺负小何。”
林渊脸色微沉,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
几人走到长廊尽头,只见水台上围着一圈钗环霓裳,中间一个侍女斜斜抱着个葫芦形的琵琶,低头正弹着曲,想来就是雯雯了。沈嫣隐约见她大眼睛尖下巴,相貌秀气,姿态却很洒脱,翘腿坐着抱琴,两只手肘外展,感觉是个豪气姑娘,随时能醉笑陪君三千场那种,和林渊竟有点像。
难怪潋潋不问代价也要救她。
林潋丝毫没发现沈嫣又给她编排了出新戏,兀自转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盘算着要不要罚何昱深给在座每人写首诗,才算他付了脑子。那弹琵琶的侍女抬起头来,望见林潋一下笑了,“哈,远远听见什么‘脑子脑子’的,果然就看见一个大脑袋朝我们走来了!”
林潋牵着沈嫣往前走,嘴巴翘得老高,“好你个雯雯,每次见到我就损我脑袋,你还有没有一句好听的。”
雯雯也不辩驳,反朝她招招手,高兴地拍拍自己身旁,“来!看我新做的这个。”
众丫鬟对林潋一行人行礼,林潋又对媞娜和予熹行礼。论理,林潋和予熹身份相当,两人之间是平礼。但予熹就自若地坐着,对林潋笑笑点点头,坦然受了她一礼。
媞娜从雯雯身边挪开了些,给林潋腾位置,“雯雯这个乐器好听的。”
林潋挨着沈嫣,没过去,撅着嘴挑刺道,“不就葫芦形的琵琶吗?人家琵琶还是竖着的,这个这么懒,直接躺下了。”
雯雯不服气,“这个弦比较多,而且弦很硬,我用细铜丝做的,弹起来跟那软琵琶音色差别大了。”
“哦…”林潋兴致缺缺。
雯雯又吹嘘,“所以弹起来手指要很有力!”
媞娜轻叹一口气,“刚才看雯雯的指腹,都起茧了。”
林潋立刻缩到沈嫣身后,五指一收捏起两个拳头,“那我不玩,我手指得好好留着呢,被你一个葫芦废了还得了。”
沈嫣脸上莫名有点羞色。众人笑起来,都想林潋是说她要留着手做手工。刚才小青带来的礼物都派下去了,大家刚抢过一轮礼物,这么说来,林潋这双手确实得宝贝养着。众丫鬟七嘴八舌对林潋道谢,沈嫣站在林潋身边,眼如秋水地往林潋身上荡了荡。好像众人夸赞着林潋,也蔓延了一些到她身上似的。
林渊从她们身后往予熹那边走,反正现在也不能单独找林潋问话了,等一下再找机会吧。林潋一手还牵着沈嫣,一手却忽然往后一拨,拦住了林渊。
林潋扭过头去,在林渊耳边快快地说了句什么。林渊面上不见喜怒,也没应她,继续往予熹走了过去。
予熹梳着回心髻,简单簪两朵珠花,额头光洁地全露出来,一掌乌发垂在背后,穿着一袭胭脂红窄身舞裙,坐在大石桌后。石桌上摆着刚买回来的各色瓜子花糕,还有院里厨房做的卤素鹅、五香豆腐干、玫瑰粽。那糯米粽子是灌在薄布袋里蒸熟了,切出来莹白的一片片装盘,再浇上殷红欲滴的玫瑰糖酱。清香软糯,连上头的袅袅白烟都显得温软娇媚,让人又想吃又舍不得。
予熹也不知怎么兴起的,跟着她媞娜姐喊着要减肥。减肥就只是不吃肉,所以全是素的点心。糖则是不妨的,甜点最是养女人,万不能减。
雯雯又低头弹起一首新的曲子来,她确是有些天赋,根本不要谱子,随手弹的都成调。媞娜见林潋不过来,自己又挪回了雯雯旁边,认真地看她的指法。
“想学呀?”雯雯边弹边问她。
媞娜摇摇头,“我不会,但我喜欢看你弹。”
她真的就那么专心一致地,盯着雯雯弹琴的手指。雯雯一时恍惚,破天荒地乱了几个音。
予熹见林渊来了,像个孩子似的伸出双臂,“怎么接阿嫣接了那么久~”
林渊过去握着她的手,贴着她坐下,“久没见她们了,说说话。”
“背着我说什么我不能听到,哼~”予熹笑着撇过脸去,不要理她的意思。
林渊凑在她耳旁,“那我们今晚也说些她们不能听的。”
予熹眼睛笑着,嘴嘟着,边扭过身子背对着林渊,边把背挨到了林渊身上。林渊伸手揽住她,和她一起探头去看雯雯弹琴。
四周围绕着轻轻的欢声笑语。林渊头顶上一株老青枫,苍翠的叶子层层叠叠,压满树冠。不远处的珍珠桂花成团成簇怒放枝头,随风送来阵阵甜香。湖边一藤架开得正旺的紫藤如雪绽放,点点粉紫香瓣落到轻烟湖面上,在一片片粼粼的天光间荡漾。
林渊暗暗转眼,见远处林潋和沈嫣坐在一起,何昱深坐在沈嫣另一边。林潋时不时弯下腰去,隔着沈嫣逗何昱深一两句。何昱深不恼不怒,温和地笑着,有时拱手求饶,有时驳句嘴,逗得林潋扭在沈嫣身上哈哈大笑。沈嫣睫毛半掩着闪闪的眼睛,边骂林潋边摸摸她的脑袋,再扭过头去朝何昱深抱歉一笑,仿佛在为她的调皮潋潋向外人道歉。
林渊想起林潋刚才在她耳边说,「我喜欢她,我只能告诉你这个。」现在看来,阿嫣也是愿意的,她今天对林渊说的对不起,也许除了愧疚,还是一种决心。
林渊暗暗呼了口气,把下巴靠在予熹肩上,予熹没回头,只是熟悉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
“喜欢这葫芦琵琶吗?我也学?”林渊轻声问。
予熹转着眸子飞她一眼,“你有雯雯弹得那么好吗?”
“试试?不就是要指力嘛,你知道我的。”
予熹一怔,当着人前也不敢骂,也不好打,气得自己愤愤地弹起又咚咚坐了两下。
林渊把脸埋到她脖子间,一阵无声狂笑,偷偷在她颈后亲了一下,“今晚,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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