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巷口的冷风猛地灌进衣领,激得林暮辞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江烬消失的方向,那点残留在手臂皮肤上的,似有若无的触感,迅速被凛冽的寒意取代。他裹紧了并不厚实的校服外套,转身拐进另一条更狭窄,灯光也更昏暗的巷子。
与刚才和江烬并肩走过的路不同,这条回家的路,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潮湿气味,混杂着公共厕所飘来的氨水气息,以及某户人家窗缝里漏出的油炸食物的腻香。
墙壁上贴满了疏通下水道,办理证件的小广告,层层叠叠,给墙壁打上了一块块丑陋的补丁。
这就是他的世界,与江烬那个看起来干净,有序的世界,只隔着几条街,却仿佛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02
推开那扇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暗沉木色的家门,一股更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是剩饭菜馊掉前的酸气,是廉价烟草燃烧后残留的呛人气,是若有若无的衰败和失意的压抑气息。
客厅很小,一只昏暗的灯泡悬在中央,勉强照亮了桌上没收拾的碗碟,以及父亲林建国蜷在旧沙发里的身影。
他穿着破旧的蓝色工装棉袄,领口油腻腻的,手里夹着半截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将落未落。
电视机开着,屏幕闪着雪花,播放着嘈杂的本地新闻,但他显然没看,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隔壁楼同样斑驳的墙壁。
“爸。”林暮辞低低喊了一声。
林建国像是没听见,过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浑浊,是宿醉未醒的迷茫。
“……回来了。”
母亲赵秀兰从厨房探出身,腰上围着那块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抹布。
她看到林暮辞,脸上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饭在锅里热着,自己去盛。”
她瞟向沙发上的丈夫,那笑容便像退潮一样,迅速从脸上消失,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和认命般的麻木。
林暮辞“嗯”了一声,把书包放在门边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
他没有立刻去盛饭,而是走到窗边,想把那扇关不严实的窗户再用力推紧些,抵御外面越来越重的寒气。
手指触到冰凉窗框的瞬间,他恍惚又想起了放学路上,那只偶尔会碰到江烬校服袖子的手臂。那里的触感是温热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弹性。
与眼前这片冰冷黏稠的现实,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03
他端着饭碗,坐在桌边,默默地扒拉着碗里有些发黄的米饭和剩下的一点炒土豆丝。土豆丝切得很粗,油放得少,吃起来有点涩口。
电视里的新闻还在喋喋不休,报道着市里某个招商引资的成功案例,画面里是西装革履的领导剪彩,笑容满面。
林建国忽然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那是一个用过的罐头瓶子。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咒骂,又像是叹息。
“看人家……风光……”他含混不清地说着,眼神依旧空洞,“我们呢……像阴沟里的老鼠……”
赵秀兰在厨房里洗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没有接话。
林暮辞低下头,饭菜在嘴里变得如同嚼蜡。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
几年前,父亲还是市里第二纺织厂的技术骨干,那时候家里虽然也不富裕,但至少总有笑声,父亲会偶尔带回来一个苹果,或者几块糖,塞到他手里。
后来,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父亲和一大批工友拿着几万块钱的“买断工龄”钱回了家。那点钱,能顶什么用,没过多久便见底了。
父亲试着去建筑工地打零工,去帮人送过货,但脾气越来越坏,身体也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筋骨,动不动就这里疼那里痛,最后更多的时候,是像现在这样,蜷在沙发里,与烟雾和酒精为伴。
这个家,是一艘正在缓慢下沉的破船,四周是望不到边的,冰冷的江水。他坐在船里,能清晰地听到船板开裂的“嘎吱”声,感受到那无孔不入的寒意,却无能为力。
04
江烬推着自行车,走进一个看起来明显规整许多的院子。虽然也是老式的居民楼,但楼间距更宽,楼下甚至有一小片枯萎的草坪和几个健身器材。楼道里的声控灯是好的,光线白晃晃的,照得水泥地面很干净。
他用钥匙打开家门。客厅宽敞明亮,铺着米白色的瓷砖,沙发是深蓝色的布艺沙发,虽然有些旧了,但收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印刷的风景画,还有一张放大的,江烬穿着小学篮球队服领奖的照片。
父亲江淮民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穿着藏蓝色的警用作训服常服外套,即使在家,坐姿也很挺拔。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在江烬身上扫了一圈。
“回来了。”
“嗯。”江烬应了一声,弯腰换鞋。
“排练完了?”江淮民放下报纸,看似随意地问道。
“嗯。”
“演的什么角色?”
“一个……没什么台词的角色。”江烬不想多说。他知道父亲对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向来不以为然。
果然,江淮民皱了皱眉:“把心思多放在正事上。高二了,别整天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你李叔叔家的浩宇,这次月考又是年级前二十吧?”
那是对“别人家孩子”的认可,也是对某种既定秩序的认同。
江烬没说话,把换下的鞋整齐地放进鞋柜。母亲早逝,父亲对他要求极高,期望他沿着一条“正确”的轨迹走下去。
考上好大学,最好能读警校,或者找个稳妥的“正经”工作。任何偏离这条轨迹的事情,都会引来父亲的训诫。
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冷水,仰头喝下。冰凉的水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
那烦躁,源于父亲的话语,也源于脑海里某个清瘦的,总是微微低着头的影子。
那个影子,和他所处的这个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05
林暮辞洗完碗,回到自己用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窄床,一个旧书桌和一个布衣柜。窗户对着楼与楼之间狭窄的缝隙,几乎看不到天空。
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隔壁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母亲似乎在埋怨父亲又偷偷买酒喝,父亲则粗声粗气地反驳。那些充满怨气的字眼,一个一个地,透过薄薄的墙壁,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烦躁地捂住耳朵,目光落在窗外。对面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鹅黄色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电视节目的声音和孩子的笑闹。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正常而温暖的世界。
他忽然想起江烬。想起他推着自行车站在银杏树下等待的身影,想起他路灯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想起他那句“我等她干什么”。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泡发了,又酸又胀。那种细微的,隐秘的期待,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诱惑着他,却又让他感到无比恐慌。他害怕这光是幻觉,害怕靠近之后,会发现那不过是另一片冰冷的虚空,就像这个家一样。
他拿出那本藏在抽屉最里面的日记本,翻开。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他拿起笔,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写下一个字。
有些情绪,太过汹涌,反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它们只能在心里左冲右突,撞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06
江淮民放下报纸,看着儿子沉默地走进他自己房间的背影。他知道儿子和他不亲,自从妻子去世后,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无形的膜。他试图用严格的要求来塑造他,让他变得坚强,优秀,足以应对这个复杂而有时残酷的世界。可结果,似乎只是让儿子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起白天在单位,听到一些关于李副局长家那个小子李浩宇的风言风语,说那孩子心思活络,很会来事。他本能地不喜欢那种过于圆滑的性子,但不得不承认,那样的孩子似乎更能适应这个社会。而自己的儿子,就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沉默,倔强,不懂得变通。
他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或许,他该找个时间,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打破父子之间这层坚冰。
最终,他也只是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频道,让电视的声音填充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07
林暮辞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父母的争吵已经停了,只剩下父亲沉重的鼾声和母亲隐约的啜泣。
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漫向四肢百骸。他蜷缩起身体,把自己抱成一团。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开始回放放学后的每一个细节。
江烬的声音,江烬的眼神,江烬手臂擦过时的温度……这些碎片,火一般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微弱地燃烧着,给予他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暖意,却也映照出周遭更加深重的寒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江烬推着车在前面走,他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一会儿是父亲狰狞的脸和母亲的哭声;一会儿又是那个废弃的舞台,在漫天大雪中轰然倒塌,将他深深埋住。
他喘着气从梦中惊醒,额头一片冰凉。窗外,天还是灰蒙蒙的,离天亮似乎还很远。
而同一片天空下,几条街之外的江烬,或许正躺在温暖干燥的被子里,或许也在做着属于他自己的,不为人知的梦。他们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却被命运安置在截然不同的船舱里,一个在缓慢下沉,一个看似平稳,却也可能面临着看不见的暗礁。
这人间,初看似乎大同小异,细究之下,却是千沟万壑,各自浮沉。
08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但文艺汇演排练照旧。
林暮辞醒来时,头昏沉沉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昨晚的梦境和现实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乏力。
他蹑手蹑脚地起床,尽量不惊动还在沉睡的父亲。
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碌,锅里煮着稀粥,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给房间带来一些微弱的暖意。
“妈,我早上要去学校排练。”他低声说。
赵秀兰回过头,眼睛有些浮肿。“锅里粥好了,喝点再去。天冷。”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摸索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中午要是回来晚,就在外面买点吃的。”
林暮辞看着那几张票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家里的窘迫。他摇了摇头:“不用,我……我带饭了。”他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旧的铝制饭盒,里面是昨晚的剩饭和一点咸菜。
赵秀兰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把钱又塞回口袋,转身继续搅动着锅里的粥。那背影,单薄而佝偻,活像一根被生活压弯的芦苇。
09
他拿着冰冷的饭盒走出家门。
清晨的巷子比夜晚更显破败,污水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发出脆响。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缩着脖子,把脸埋进并不保暖的衣领里,快步朝学校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像是逃离。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逃离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失败和绝望的气味。
10
排练的教室因为周末而显得格外空旷冰冷。暖气似乎还没供应充足,呵出的气都结成白雾。
林暮辞到的时候,只有苏冉和李浩宇在。苏冉正拿着一块红色的绸布比划着,试图把它固定在窗框上充当幕布。李浩宇则在黑板上写着修改后的分镜草图,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暮辞,你来啦!”苏冉看到他,立刻扬起笑脸,像一束阳光强行照进这灰蒙蒙的空间,“快来看看,这颜色做背景好不好看?”
林暮辞走过去,点了点头。那红色太过鲜艳,甚至有些刺眼,与他剧本里那种灰暗的基调格格不入。但他没说什么。
李浩宇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走过来,散发着掌控一切的自信:“暮辞,我昨晚又想了想,第二幕那里,主角的独白还是太长,容易让观众走神。我精简了一下,你看看。”他递过来一张写满字的纸。
林暮辞接过来,凝望着那些被删改得支离破碎的,遥远的句子。
那些他反复斟酌,倾注了真实情绪的字句,被所谓的“节奏”和“观众感受”粗暴地替换,变得面目全非,最后只剩下干巴巴的叙事和几句口号式的呐喊。
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攥紧了那张纸。他想反驳,想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但看着李浩宇,再想到自己那个冰冷破败的家,那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攫住了他。
他有什么资格坚持呢?在这个看重“集体荣誉”和“表现效果”的舞台上,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灰暗的“真实”,或许本来就不该存在。
“……好。”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李浩宇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嘛!要以大局为重。”
苏冉也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就是就是,浩宇哥考虑得周到!暮辞你写的底子好,怎么改都好看!”
林暮辞低下头,避开他们的目光。胃里那点冰冷的剩饭,此刻像石头一样硌得他生疼。
11
教室门被推开,泄进一股寒气。江烬走了进来。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脸上弥漫着从外面带来的冷峻气息。他看到林暮辞,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瞬,然后移开,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排练开始。按照李浩宇修改后的剧本进行。
江烬的台词果然被删减了不少,他念着那些剩下的,变得生硬空洞的句子,眉头微微蹙着,显然也并不满意。轮到林暮辞修改过的那段冗长独白被另一个演员磕磕绊绊地念出来时,江烬的目光再次投向林暮辞,那眼神里似乎盛满了询问和失望。
林暮辞的心脏像是被那眼神刺了一下。他慌忙移开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很不整齐,边缘带着毛刺。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愧,仿佛背叛了什么。
背叛了自己笔下的角色。
也背叛了……江烬那句“你原来写的那个结尾,挺好的”。
12
中场休息的时候,苏冉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包瓜子,还有几瓶汽水。
“来来来,补充点能量!”她热情地分发给每个人。
李浩宇接过汽水,笑着说:“还是我们苏冉想得周到。”
林暮辞也接过一瓶,冰凉的玻璃瓶壁冻得他指尖发麻。他没有喝,只是握在手里。
江烬没有接瓜子,只拿了一瓶汽水,拧开,喝了一口。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光秃秃的银杏树枝。
苏冉抓了一把瓜子,塞到林暮辞手里:“别愣着呀,吃嘛!排练多枯燥,聊聊天!”
李浩宇也凑过来,靠在桌边,开始说起他父亲单位里的一些趣事,语气里充满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优越感。
苏冉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
林暮辞捏着那把瓜子,感觉它们像一团小小的,坚硬的火焰,烫得他手心直冒汗。
他无法融入这种轻松的氛围。他的世界里,没有那些光鲜的“单位趣事”,只有父母为生计发愁的眉头,只有饭桌上永远单调的饭菜,只有巷子里挥之不去的灰尘气味。
他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格格不入。
13
“暮辞,你爸妈是做什么的呀?”李浩宇忽然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道。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林暮辞的身体僵硬起来。他感到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火烧火燎。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怎么说?说父亲是下岗工人,整天酗酒?说母亲在街道小厂做临时工,收入微薄?
那种熟悉的,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感,再次将他淹没。
“他爸妈都是老师。”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江烬。他不知何时从窗边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那瓶汽水。
李浩宇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哦,老师好啊,知识分子家庭。”
苏冉也连忙附和:“对啊对啊,怪不得暮辞文笔那么好!”
林暮辞猛地抬起头,看向江烬。江烬却没有看他,只是仰头又喝了一口汽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震惊,感激,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刚才的羞耻和局促。
江烬……他在帮他解围。用一个并不高明,甚至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为什么?
14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李浩宇后续说了什么,苏冉又叽叽喳喳地聊起了什么,林暮辞完全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江烬那个平静的侧影,和自己胸腔里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被捏得温热的瓜子,小心翼翼地,剥开了一颗。
瓜子仁很小,带着淡淡的香气。他把它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那点微不足道的滋味,却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驱散了他周身的寒意,甚至冲淡了饭盒里那些剩饭带来的苦涩。
原来,被人小心翼翼地维护,是这样的感觉。
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原上独行太久,忽然有人,默默地,不发一言地,为你撑起了一小片可以暂时栖身的,挡风的角落。
哪怕这角落摇摇欲坠,哪怕这温暖转瞬即逝。
也足够让一颗濒临冻结的心,重新感受到一丝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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