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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药草宗(一)

元顺十五年冬,京郊,大雪飘泊。

领下圣上急诏的口谕,奚明扫了眼探子传来的密报,心中不由一颤:皇室苦寻几十载的天枢卷集,今夜终于在药王谷出现了。作为直属圣上的紫微卫将领,他义不容辞。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玄甲铿然撕碎雪幕。火把在朔风中爆出火星,他攥紧缰绳,指节在铁护腕下咯咯作响。

壮硕的战马鼻息凝成白刃,割开永夜第一道血痕。奚明亲自召集一队紫徽卫将士,黑衣策马,火速前往京郊药王谷。

该地位于京城北面三十里,为江湖门派药草宗及小派医师聚集地。说是谷,实则几经迁居,位于蜿蜒崎岖的山峰上,避世而居。山间滑落的寒风夹杂着霜雪扑面而至,冬夜的月色与雪色一样寡淡晶莹。

很快,药草宗高大的实木门牌依稀可见,在黑暗中散发着详和的气息,仿佛一切如故。马蹄在呼喊声中阵阵急停,四周山林相间,诡谲的林和厚层的雪相映,一片静默肃然。

奚明亲自下马,略红的指节间握着一根正燃的火把,向前微微一照,山前横七竖八躺着的几具尸体立刻浮现眼前。俱是一身素衣,暗红血迹顺脖颈蜿蜒,莹白雪色上勾勒出几道红线,像小蛇吐信般凝结在流动的一瞬。

“糟了!”显然是被人抢了先机,奚明借着轻功大步向前,向身后人招手示意。

没几步远,路上却一片血气扑鼻,夹杂着几缕木炭味的烟尘迎面而来,烈火已把夕日雕梁画栋的建筑烧得只剩一地房檐残骸吱吱作响,废墟之间零碎闪着火星,犹未灭尽。

应是今夜放的火。

大雪之下,凌乱的脚印显得不甚清晰。

“将军,何人出手如此歹毒?我等竟迟一步!”副将伏寒衣随之而来,他蹲下仔细地探查地上的死尸,皆脖颈处一击致命,面容扭曲,死状惨烈。奚明摇头不语,盯着伤口凝视了一阵便转移了视线。

“去室内找天枢卷集,留心活口。”奚明略过毁了一半的成片建筑,吩咐其他人分头行动,自己则带了两名随从前往矗立前方的高殿,那里的火已燃尽。

殿门已掉落,室内一片狼藉,书页分散一地,窗柜大半被烧焦至昏黑,尽是腐烂之气。他走踏几步,环视一周,手中火把在黑夜中闪着微亮的光,照到之处尽是一片凌乱。

“嘶----”脚腕一紧,一张血淋淋的手死死握住奚明,他惊呼一声。敏锐的神经牵动他抽出佩剑,转身却见门后有个匍匐在地、一身锦衣却遍是鲜血的人,隐约辨认,恰是药草宗宗主夏羲。

他张嘴呜呜呀呀想说些什么,却瞪大双目,直愣愣扑在那里,很快没了呼吸。心中一紧,奚明与手下赶忙扶起夏羲。对方宽大的袖袍随之掀起,地面上几个血字模糊不清,隐隐约约可见一个“夏”字。

“情况有变,速去……”奚明冷静吩咐随从,俯身掀开夏羲尽是暗红血迹的衣领,话未说完不料一记飞刀直刺后背,力度颇深。

手下两名将士一脚踹开旁边桌椅,木制的椅子散落在地。他们直奔身后一药柜,三下五除二暴力卸尽柜板,却是捞出一个孩子。看样子大概十四五岁,稚气未脱。

不知他是如何在刀剑中藏身,又看到了什么,何故此时突然出手。

“你是何人?”随从的将士紧紧按下他的肩膀,一脸狐疑,凶狠地问道。

那孩子握着一个匕首,目光凌利地瞪向眼前人,脸上血迹已干。他发了疯似的扑咬着抓他的手,指缝亮出的细长刀片在火烛下闪出锋芒。他狠狠朝周围人刺去,不顾那锋芒是否会伤到自己,大有疯癫之态。

奚明眉头一紧,眸光中闪烁着戒备,伸手一把抓往他,呵斥道:“住手!刺杀朝臣乃重罪!”对方并未理他,一把刀片甩开在空中如花绽开,零散分去,看力道会些武功。

此时门外骤然刀剑声四起,一片吵闹,打斗之声传入室内。

奚明三人脸色一变,虽未用剑,却也动了些真格。很快对方便招架不住,鲜血从衣襟中丝丝缕缕渗出来。他不堪重负,半跪在地,漆黑的眸中亮起来的是遮不住的**恨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乍现,斩向那孩子身边的奚明三人。“轻羽!”清秀的声音传入耳畔,眨眼之间翩然一道白衣而至,冷气被剑锋携带着划向奚明三人。

此人拉起地上负伤的孩子,肩上的雪滑落几分,溶成水滴在地上。霜色大氅自肩头垂落,领口簇拥着银狐尾绒,在呼啸寒风中炸开一圈冰晶碎芒。他半身披着月色持剑,一手扶着那孩子,而剑锋直指奚明。

抬头一瞬间,那双眼睛像被冰河反复淘洗过的墨玉般清亮,长睫凝着细雪,眼尾上挑的弧度比剑锋更薄。

一双桃花眼,却不带柔情。

他浅浅笑了,薄唇嫣红胜梅:“奚将军,别来无恙。”

奚明定定望着来人,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也轻笑一声:“今日吾等奉命捉拿要犯,此人蓄意谋伤命官,其罪当诛。谢少卿,何意袒护?”

来人正是津河谢氏嫡子,如今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的谢慕,表字闻道。奚明说上来他算是个同僚,只是不熟,勉强能认。

“紫微卫闯入药草宗,擅用缚雪刀式屠杀无辜,莫非也是圣上亲旨?”谢慕右手麂皮手套裹住修长指节,剑尖仍未落下,左手未戴手套,紧紧揽着这孩子。

他睫毛结着细碎冰凌,眨眼时簌簌落下星砂似的雪粒,目光坚毅,冷冷盯着奚明,看样子是要一护到底了。

“缚雪刀式?!”捕捉到关键词,奚明瞬间想到为何会有种熟悉的感觉了。他面上不惊,脚步后移遮下了夏羲遗留的血字,意味不明:“少卿好眼力。”

颈一刀致命,伤口扭曲如蜈蚣,血流尽呈雪白色印迹。想到那些伤口,他不禁疑虑加重。正如皇室卷宗所记一式:刃颈而绝,创蜿蜒似蜈蚣,血竭留素痕。

皇室掌控缚雪刀法近百年,向来讳莫如深,几乎不外传,纵为紫徽卫首领直属圣上,奚明也仅从先师藏书中略知一二。

若今夜屠杀一事传开,皇室绝对脱不了干系。皇室与江湖契约尚在,明面上相安一片,海晏河清,谁也不愿率先打破平衡。

而紫微卫,便是入局打破平衡的导火线。

“无论你信或不信,奚某等人对屠杀一事并不知情。”奚明瞥见谢慕扶人的手,语气冷了几分,“圣命在身,还请少卿将此人交给我等查明真相,还我朝安宁。”

谢慕轻呵一声,鸦睫一颤,显然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若我执意要护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莫怪奚某手下无情了……”奚明说着,剑已抽出,紧握在手中了,那绵延的金黄剑纹和玄铁蛇柄虎虎生威,随主人的动作气势全开。

谢慕眸色加深,心中顾虑着:救夏轻羽尽管是出于一时紧急,但谢氏与药草宗自祖辈便关系密切,若圣上对药草宗动杀心,谢氏一族亦难幸免。何况,皇室不至于率先毁约,这其中或许有些别的隐情。

但他此行仅带了寥寥数十暗卫,纵身怀武艺、擅用药毒,想带走夏轻羽,仍难敌一众紫微卫。他在心中默默叹口气,既已掺入,只此一搏吧。

于是翻手变式,右手执剑向奚明刺去,左指顺出数根银针寻机撒去。那两随从挡剑之余不慎被刺入腰腹,旋即晕去。

奚明趁机拔下含霜剑应战。速度之快,剑法之凌利,绝不在他之下。而谢慕旋腕掌握雪襟剑,剑脊映着苍蓝月晕,直接截住奚明的劈山刀势。

玄铁重刃擦着白玉剑格,迸出孔雀蓝火星,奚明突然撤力旋身,刀背险险擦过谢慕颈侧汗珠,反手裂穹七斩,将青石地砖划出一道长鸣,那阶前薄砖已然碎裂。

谢慕踏着崩裂的砖块凌空倒悬。剑尖点破五朵冰花,封住奚明膻中穴,却见那刀柄正卡死自己剑镡龙纹,震开的劲风撕碎两人半幅衣袖,断裂的织金锦帛被甩出去,在风雪里绞成灰白旋涡。

一旁夏轻羽负伤在地,昏昏看两人刀光剑影。余光里外面一团混乱,一时难定胜负……

奚明一剑甩过去,凌空荡开一道道波痕,他大喝一声:“少卿身居要职,竟与江湖势力勾结公然抗旨,该当何罪?”

“奚将军,用皇室秘术缚雪刀式屠杀药草宗------夏宗主曾有恩于当圣,又该当何罪?”谢慕不甘示弱,手上剑气凛冽,嘴上也不绕人,按捱着怒气。

奚明自知人不是他杀的,多说无益。双方剑刃相碰,谢慕已无银针可用,几阵剑法都被窥破,显出败势。他惊诧之余,一个不留神奚明直刺他胸口,堪堪躲过却被划开一道口子,月色之下一抹金光转瞬即逝,可仍清晰可见。

“金针封印,你怎么会有封印,你究竟是什么人!”奚明惊呼一声,手上招式愈发激烈,他眉头紧皱,掌风直劈向谢慕,空气翻涌。

而谢慕身上已多处伤口,正顽力挣扎,无心回应。他肩部隐隐作痛,被奚明一掌打至胸口坐躺在地,骨肉顿痛,血腥味涌上咽喉,一阵反胃的痛感波浪般袭来。

倒地时他单手撑地,手腕火辣辣地疼痛,而另一只手极力遮住胸前封印,一言不发。

空气中静默一瞬。

“将军!”门外副将赶来,禀报已处理完毕谢慕的人,搜到有用的书信已尽数装好。奚明喘了口气,将肩上凌乱的长发一并甩到身后,向谢慕倒地的位置一步步移去。

他走路时靴子发出沉重的声音,似乎很不经意,眨眼间已将剑架在谢慕脖子上,淡淡一笑:“少卿,剑术不错,还是太嫩些。改日必将登门拜访,与您叙叙旧。要务在身,不奉陪了,您可别心生怨怼参我一本呢。”

说着凑近谢慕,含笑盯着他冰冷的眼睛。对方幽黑眸色,发丝被汗浸湿,难掩疼痛。一双桃花眼,美则美矣,却是不近人情,怪可惜的。

不等人回话,他便伸手打向其后颈,待谢慕晕后施施然起身,给他搭了件衣服,同时示意手下把孩子带走。

刚才站立的位置更加凌乱,血字模糊不清,他听着檐上呼呼的冷风,门外紫微卫搬移重物的动静杂乱纷繁,心中疑惑更重了:是谁提早得知消息屠尽药草宗?宗主夏羲想留下什么?为什么对方会缚雪刀法且欲嫁祸皇室?天枢卷集又在哪里……

这一切他都所知甚少,翻遍屋子再也找不到有价值的东西了,推料天枢卷集大约已不在这里。

如今形势危急,若是被有心人夺去,那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奚明不再久留,率领紫徽卫快马赶回宫。

一阵时间后,冷风刮醒了谢慕。他躺在石板地上,起身时伤口寸寸裂开,又渗出血来。身前披的,正是奚明的大衣,带着紫微卫标记。内部一层绒毛,触感十分绵软,也算厚实。

但一想到他带走夏轻羽和他的所言所行,空气中血腥仍浓烈,内心立刻恨不得把他亲手剐了。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大衣,怒极反笑,唇边绽开了浅浅的笑,格外清澈。

谢慕简单收拾下伤口,环顾四周,有价值的东西估计所剩无几。他扫视了一圈,摇摇晃晃起身,扫示了一圈凌乱,最后落在夏羲惨死的面孔,不禁鼻尖一酸,移步向前躬身为他仔细擦拭脸上的血迹。

想起昔日他身为长辈,对自己的悉心照料,不忍其横尸风雪,给他找了棉布绸缎,将人背到山道间一个简陋的茅草屋。

下山路上漆黑的树影间,他忽地脚下一绊,瞥眼一瞬间那地面上与几分月光交映出了一道银弧,清清亮亮的。

他心生疑惑,俯身抬袖翻过一具焦尸,只见他身下压着一枚发黑的银铃,铃上挂着的流苏已散,像是孩童常佩带的小铃铛,只是隐约间觉得好似自己丢失已久的那个。

谢慕拾过银铃,沉思片刻,别到了自己身上。待安置好了一切,雪似小了些,从鹅毛变成了盐粒,吹在谢慕脸上,冰凉湿润,混着几点泪水,交杂着痛意和苦楚,滴落在衣服上。

他想,没能救下夏轻羽,始终是对药草宗的辜负。不过,奚将军,来日方长。

大雪簌簌地下着,死去宗门的血迹已干涸在地上。京郊大雪依旧未停,那刀枪剑影的痕迹全部被埋藏在一片洁白宁静之下,在浓黑的夜色中,雪色是唯一存在的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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