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慕第二日下了朝,刚到府上便收到了父亲从家寄来的家书。其实他不用打开,也大致能猜到父亲想说什么。
轻叹一声,谢慕仍是斜躺在那木藤椅上,照着早晨还未完全滚热的太阳,手背上交错着木栏窗细分之下的几道明光。
他细细把信件打开后浏览了一遍,这两天略微放松的心情倏地又凝重起来。他的眼神流露出几分空洞,斜斜地看着那屏风上鎏金的美人图,良久之后才起身。
背上的伤口已经没有最初那么痛了,他的心情却没有好转,他向外喊一声:“行云,随我回去一趟。”外面的行云应声便去备车马,谢慕则命人备些礼物带回给父亲。
他脱下那身青色的官袍,一点一点解开几重繁杂的服饰,换上了素麻襕袍。玉带钩斜挂的鱼符在锁骨投下青影,而他手指尖夹着的,正是从檀匣底取出来的一封字迹早已干枯掉色的书信。
小半日的车程之后,谢慕到了津河谢氏,远远的便望见在府前大门守候的一众家仆,最前方为首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谢修竹。
乌头门高逾三丈,朱漆门扇嵌着三十六颗鎏金浮沤钉,左右石狮口衔玉珠盘踞青砖台基。
檐下悬着“津河谢府”泥金匾额,漆色犹新。父亲锦云锈色的一身墨衣,虽已过不惑,仍是劲瘦的身躯端方正直地昂立着。见他过来,示意身边的人迎他下车。
“见过父亲。”谢慕行了礼,素色衣袍衬他越发清瘦。而在一旁的谢修竹看他缓缓走来,禁不住上前,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年的脸上一脸慈爱:“此番远行,你辛苦了。这次案子完成的不错。”
谢慕应承着笑了笑,随他进了府。
到了府邸后园“涵澜水榭”,父子二人齐齐落坐,一时间竟有些寻常人家的样子。半开放式的建筑三面环曲池,北接东厢琴室,西邻庖厨长廊,谢修竹令下人端上一道道精致的菜食,脸上挂着温和慈爱的笑。
紫檀木食案临水而设,素纱屏风外浮着半池残荷枯影,谢慕起身为父亲添酒,一闻到香气他便知道这是父亲最爱的桂花酿。
谢修竹却一手拦住了他:“不急。这酒当初你娘在世时经常亲手为我做,现在不管是再怎么品,都没当初那种味道了。”谢慕一时也愣住了,酸涩的味道涌上心头。
“想必秦叔都把这次案子和您说过了,您可有什么想法?”谢慕绕开了话题,就父亲在信中所写的,直截了当地奔向了主题。
谢修竹扫了眼满桌菜食,侍女捧来新凿的酥山,牛乳凝雪缀糖渍樱桃,铜匕轻刮时带起一缕寒雾。他把酥山亲手递给谢慕,仍是温情脉脉的:“这是你幼时最爱吃的。现在倒是长大了,和你父亲总有一些生分。欲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个父亲会不盼着自己孩子好……”
“那个望言山庄的李掌柜没杀我,这里面有您的手笔吗?”
“……闻道,一定要这么忤逆你父亲吗?”谢修竹看谢慕接了酥山却又放了回去,面色冷了几分,语气颇有几分不悦。
谢慕苦涩地笑了笑:“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您当真什么都没做吗?”
“你怎么知道的?”
“您也知道,我随母亲学医术,向来对气味比较敏感。就望言山庄开的芙蓉,只一朵**的味道便让人难忘。上次您紧急把我召回来的时候,煮的那茶,便是这花吧?”谢慕放下手中饮了一半的酒,抬眼安静的凝视着父亲的面庞,“我身上的金针封印,封的是什么?您当真不知道吗?”
“我没让他伤你,你这不是也好好的?那封印告诉你也无妨,不过是你幼时一次受伤,命悬一线之时,你母亲用这秘术保全了你的性命,哪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谢修竹眼睛一斜,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波澜。
他听完谢慕的话,猛然想到之前煮的那花料:原来是在这里有破绽。却又不得不感慨自家的孩子心细如针,颇有自己当年的风范。
谢慕把自己带来的母亲曾经亲笔写的手信递给谢修竹,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大致是劝他奋进读书,匡扶社稷。对方只一眼便认出了爱妻的字迹,不由红了眼眶。
“孩儿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谢氏不能堂堂正正忠君守国,却要联络朝中旧部,掺和斗争之事,与皇室争夺天枢卷集?名不正言不顺这不是让天下耻笑吗?”谢慕胸口鼓动着,想到父亲的伶俐和冷酷,便觉得面前的人恍然陌生了起来,再不复初。
谢修竹搁下筷箸,从袖中拿出一封陈旧的笔书:“那一年,你都知道什么?”谢慕轻轻揭开,密密麻麻的,一行一行工整的楷字,像是嵌了血一样……香气飘逝,不知不觉中谢慕抬了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你一心为百姓,哪个做官的最初不是这样想的?你说你忠君爱国,哪个臣子口口声声不这么说?可放到整个国家,没有两全其美的完美办法,总要有牺牲品。想当初奚恒雄才武略,创下了彪炳千古的盛世,可如今求仙问药,下面多少黎民食不果腹,你拿什么去救?你拿你的浅薄的热血?”谢修竹让周围侍奉的人纷纷退下,檐下铜雀风铃叮当作响,周围冷静无声,他又缓缓开口,“你母亲为何而死,你又当真知道吗?”
谢慕手中拿的,是谢修竹递给他的二十年母亲尸首检验的另一部分结果,是现在朝中一个高官曾经任职时签的名,还有母亲贴身婢女的遗书。这一切无不说明着,曾经那风寒染疾死去的母亲,实则死于非命。
“您是想告诉我,是皇室的人动手杀了母亲?”谢慕搁下手中的信件,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努力显得平静下来,“所以我要在皇室得到天枢卷集之前得到它,从皇室手中夺走那把制衡江湖的刀?那我们谢氏怎么办?我们世代的基业都是建立在奚朝的,若天变了,又如何指望我们安然如故?”
谢修竹看他已经有些动摇了,继续加道:“这不是你需要管的。谢家苦心经营多年,正是因为不能倒在这一刻,所以才要变通。况且,你母亲希望你做忠义之人,是让你忠于天道、忠于百姓,而不是忠于虚假的名声,为我们现在仍存的余晖感到自得。”
谢慕点点头,说他知道了。东厢忽起琵琶三两声,鹦鹉提梁壶倾出的桂醑正烫,酒气撞碎在青色荷叶盏里。他倒是真想在这酒中就这么醉倒,这似水流年就在一片欢愉醉意中度过,可怎么能呢……
等下午谢慕在府中闲逛时,门廊两侧百年罗汉松虬枝覆雪,枝桠间垂下连珠绢丝灯笼,素静淡雅的色调让他的心灵感受到了一丝放松。
他问身边并排而走的行云:“如果当时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不知道,大概和您一样吧。”行云坦率说道,他记忆中谢慕的母亲是一位雍容文雅的妇人,自踏入谢府以来便潜心相夫教子,他并不清楚上一辈之间的恩怨。
谢慕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父亲不是目光短浅之人,饱读经书才华盖世,曾与母亲又是一段神仙眷侣,为维护家族荣耀定然有他的考量。只是……纵然当时母亲不是因风寒而死,仅仅依靠这些旁人的证词……”他心中仍然难以接受,自己读书入仕,如今却要身居要职,暗度陈仓。
行云一时也沉默了,他在来陪谢慕之前,谢修竹就找过他了。如今他们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借助谢修竹的力量,先在无妄教探出些眉目才能做下一步决策。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双双无言,行云还是开口率先打破了沉默,补充说:“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得查下去,查明真相再说。至于伯母……无论如何,她一定是希望你能够遵从内心,过得快乐些。”
灯骨上錾刻的云鹤纹在午色里漾开一圈淡金光晕,两人来到了谢慕母亲念荣的故居东跨院。
她曾与父亲住在东跨院,仙逝后父亲不忍悲痛,便独自迁居到了西跨院,如今这里久居无人,不免萧瑟。
青苔漫过六棱地砖缝时,春阳正将柏木药柜的铜合页晒出淡金。谢慕想,他曾来到这里无数次,这里的一切他都那么熟悉,可每次再踏入,一晃神内心却仍不免悲痛。
三寸厚的榆木门枢吱呀惊动梁间家燕,去年衔来的泥巢坠下几茎干草。光漏过竹筛晒药的木架,在晾着未绣完帕子的藤榻上切出细密金格。那榻上还有他年幼时买的小花灯,一个快散架的小兔竹灯。
谢慕轻轻上前拿了起来,不过手掌大小,他看着,不禁温柔地笑了笑:“当时你还没来谢府,那是每年的灯节我都要和人出去看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记忆犹新。”
“这灯隔了这么多年,却没掉几分颜色,不妨带回去修修。您看这编织的痕迹,当初做成它的定是个妙人。”行云也笑了,轻轻弯腰向前,睁着眼睛细细扫视着。
谢慕忽然又想到自己这段时期支离破碎的梦,自从从禁室出来之后,午夜梦回,过往许多有趣的回忆像是蜜饯一样安抚着人心,甜丝丝的。做灯的那人……兴许已经不在了,只是留下了这盏灯而已。
他又仔细逛了一圈,拂袖轻言道:“现在走吧,去无妄山,念水遥还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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