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你进了药房禁室,若不是念师兄想到谢郎也在,不想伤了他,我早就将你挖地三尺找出来。”月无涯身上负伤,口气丝毫不减曾经,“你和谢郎情深意重,宛如兄弟,这是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你当真下得了这狠手!”
谢慕也想问,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愿意相信。无论奚明的风评如何,无论紫微卫如何伤天害理,他都愿意相信这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的人,本性是善的。
“我回来救他就算是情深意重?只是想从他口中得知更多天枢卷集的消息,一枚棋子而已。”他疯狂又克制地笑着,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肩膀微微颤抖,“若不是刚才念水遥出手毁了天枢卷集,他日我执掌朝廷手握重权也不是不可能。他毁了我的前程,我杀了他,多公平----这还是在离魂阵内。”
江平云简直被气笑了:“你满口公理正义,搞得我们从药草宗手里拿回来多么不仁不义。你泄愤杀害这么多人,就算从幻境中出来他们也是要么死要么疯……简直卑鄙下流!”
奚明点点头,仍是挂着那放荡不羁的笑,挥了挥手周围围着的死尸便纷纷退去。谢慕看着他们的面容,想到了在荒坪垭这人从天而降救自己。
原来一切是早有的预谋。
他面前的画面忽然模糊起来,胸口间疼痛让他无法呼吸,比敲骨取封时更让人觉得痛苦难耐。那种痛,是无比信任的想要走进一段感情时却迎面被泼了层冰渣。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忽然癫狂的笑起来,从地上提起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谢慕跪倒在地,捂着胸口,努力睁眼看着这一切。
那……月泽希?!
他此刻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简直,觉得面前这人,这是个活阎王。
被迫迁入离魂阵舍离阵法的人即使被杀了在现实中也不会立刻死去,根据伤亡的程度在现实中要么疯要么傻,或者突然猝死。
月无涯直接蹦了起来,像是忽然想起来了自己的妹妹,他尖叫一声,一道寒光闪过去:“我要杀了你!你……”
奚明好似有些疲倦,漫不经心笑着。
就这么站着,他周围便有许多死尸围上来保护。
“很心痛,是不是?可惜你妹妹配合你演出那样的美人计?”他脸上的笑冷漠到近乎残忍。
“她从未伤过你半分!就算是你对江师兄动了手,她也向掌门求过情,会留你一条命。”这话断断续续的,充满着不可思议。
谢慕亦难以置信,面前的人影交叠,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那梦中交织斑驳的无数碎片,一道道残影在面前闪烁,疯狂的尖叫刺穿他的耳膜。
他的心滴着血,不断被刺穿,不断缝合,伤疤在他胸□□织。
月光如刀割透铁窗,手腕上的铁链在腕骨深处苏醒。他蜷缩的姿势与石床上血渍重叠。
青砖缝里卡着半截褪色绸带,此刻缠着只僵死的金翅蜈蚣。他屈指去勾,肩胛骨锁链,针骤然绷紧,扯动脊椎间未愈的伤痛,剧痛竟比此前取封时更清明。
谢慕挣扎着起身,身上的锁链大部分都已被敲断,只有一根缠绕在腰上,经文密密麻麻的在上面浮动。
四周无人,不管是清虚子还是奚明,终于从幻境中断断续续的消逝。后山的场阵,血腥的屠杀,那呛人的火星和血沫仿佛还在鼻前,他一时怔愣。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想这些,自己的至亲,自己惦念的……奚明能在幻境中如有神助,他是亲身的布阵者,那利用的会是谁的生前记忆,谢慕努力回忆着。
“……”他再次睁眼时,视野中出现了一抹黑色,冰蚕丝袴脚收进乌皮**靴,靴筒暗绣银线夔纹,行走时如群蛟破浪。
那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不想抬头。
“终于找到你了。”一如既往带着几分轻佻,和低哑的嗓音。奚明走上前,三两下斩断了他腰上的铁链。
和刚才幻境中的声音如出一辙。
谢慕一动不动,恍惚而空洞。
直到人停了一阵子,他一时还没回过神,好久,才问出一句:“天枢卷集毁了,离魂阵里你杀了那么多人……在地牢里,那些,你早有准备?”
等待他的是一句良久的沉默。
“说话!”谢慕眼中铭刻着恨意,抬头时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滑入衣领中。
“你都看到了?”奚明就那么站着。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压过了身上的疼痛,密密麻麻刺入他的心口:“你接近我,就是为了完成任务?现在任务毁了,所有的一切对你没有用了,连装都懒得装了……念水遥他未伤过你,对他痛下杀手,你还有心吗?”
“他们整个无妄山,都借着修行的名义以人为祭炼丹制药,当日他们所谓的后山清习,不过是一场招摇撞骗的把戏!药房深处幽闭的暗室,干尸枯骨,断肢残骸,是活人被逼死在那里当作离魂阵的试验品。”奚明平平淡淡地说,偶尔语气起伏时,也不见悲伤,“而这一切的幕后操手,你猜是谁?”
“你敢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公道正义吗?你在离魂阵杀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平民百姓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们难道不无辜?”谢慕撑起身来半跪在石床上,与面前直立站着的人对峙,“对与错我们不应该交由律法来审判?你私自滥杀他们,当真问心无愧?我舅父……”
奚明低头叹了口气:“念水遥一点也不无辜,他也未必会死。他手上沾的血,他假借云游的名义搜刮各路孩童,以生人饲养离魂阵。他与江月二人联手,联络京城高官,拉拢其他教派,背后交织的利益庞大杂乱。一个闲散的大师兄,却在这么多纷杂的事物中立于不败之地?你当真以为他清澈不染尘埃?”
“……也就是说,幻境里发生的那一切,那一切都是你真正想做的,是吗?”谢慕低下了头,从一旁散乱的石案上拿来一撮止幽花,敷伤口上,淡淡地问。
奚明想到他刚才向自己说的那些话,叹息了一声:“你相信你眼前看到的一切吗?我没有滥杀无辜,我会去处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慕打断了:“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你更不可信了。”
他站起身,披了件白布袍摇摇晃晃走出去,尽管身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每一步却努力显得端正从容。
奚明沉默地看着他走出的背影。
谢慕从地牢里出来的时候,与他意料之中不同,外面风和日丽,阳光高照,这里贯通主殿清心殿,仍是气派的牌匾,金光之下三五个道童洒扫庭除。
一如初见。
看着牌匾,他忽然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自始至终沉默一言不发的清虚子,他在干什么?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子被人折辱杀害?看着离魂阵内那幅乱象一言不发?什么道行能够高深到这种程度……
这疑惑使谢慕当下匆匆转身跑回去,刚到后山冰池面前,那厚冰融化了不少,陆陆续续弟子们从山上抬着东西下来。
两名弟子一前一后抬着竹担架往这里走。而架上蒙面的,那个高大的身躯……
谢慕顾不上别的,一下子冲了过去:“这是……”
“这是大师兄,他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那两名弟子并不认识谢慕,看他神色慌张,弱弱回答他。
谢慕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跟两人一起抬着直奔辞荣殿。新雪裹着前夜血渍,被晒成粉樱色的薄冰,冰池终于露出青玉池底,纹路错综。三人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后山。
池畔枯柳旁的古松,松树的瘤结处,清虚子缓缓从后面走出来,膝襕以捻金线刺绣,逆光时显出一串符文。树下他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眺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
而他身旁站着的,恰是一袭黑衣的奚明。
“如今罪孽已解,天枢卷集已毁,你要的我也给你了,还跟着我做什么?”清虚子抚摸着白雪般的胡须,波澜不惊地问。
“您道行高深,远谋深算,实在令人折服。”奚明咧嘴一笑,轻飘飘回答。
清虚子眼光向湖心瞟了一眼,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走了:“仁至义尽,你那刀也着实锋利,剩下的要做你去做吧。”
……
辞荣殿。
东窗支起半隙,春风卷着新焙的甘松香潜入,拂动榻边银丝楠木衣桁。念水遥盖着薄被虚弱地躺着,谢慕在他身旁点着安神香,白色的衣袂随风飘起,轻扬。
不一会儿,门口的风铃随风响起,迎着叮叮当当的脚步声,清虚子翩然来到,身后的弟子自觉俯身把门合上。
“怎么样了?”他走近轻轻探了探念水遥的鼻息,在室内观察了一圈,清清浅浅说,“本来是想把你身上的封印全部解开,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你这是要放我走?为什么?”谢慕恍然觉得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场梦。
清虚子笑了笑,又走了过来:“潜心研读道学如此之久,我本不欲让手上沾血。既有人替你担下了这一切,何乐不为呢?”
说完他好像还不甘心:“你会主动来找我的,我在这里等着你。”留下两包工工整整的药袋放在案头,他飘然便要离开。
“你们此前做的杀戮之事便可一笔勾销了吗?我舅父……”谢慕堵着一口气,眼神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念水遥。
清虚子停住了脚步,却没回头:“杀劫起于承负,斩业以证劫数。余烬归尘,薪火传道,天罡自衡,诸般因果皆入自然。”
“你什么意思……”谢慕抬头。
“从百年前奚惮设计毒杀道人开始,他自己种的恶果,奚朝世世代代都摆脱不掉。而你,既不愿意加入我们,要查什么便自己去吧。”悲悯地撂下这句话,他便走了。
诸般因果皆入自然……
在江湖各教派之间,谢家的势力实在是沧海一粟,皇室忌惮其百余年,不仅是出于对离魂散的恐惧,还有对教派笼络人心、勾魂摄魄力量的担忧。
如今的清虚子铅华洗尽,对杀戮之事既有习以为常的漠然,又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其中种种因果,谢慕所知太少。
一场无妄山之行,暴露了他的无能为力和涉世不深带来的弊病。而他身上肩负的秘密和守护的使命,只会让他下定更深的决心趟进这趟深水。
东墙水痕漫漶,故人依稀几分,不与从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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