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此番自然是应当查清楚真相。就算是乱蛇作害,也当给那无辜枉死的姑娘一个交代。”
“你都分析到这种程度了,查明一切自然也好。”章寻诵笑了笑,转身准备回自己屋内,临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谢慕,“早些休息吧,养足精力,我们明日再说。”
谢闻道只好点了点头。
夜晚,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吵醒了半睡半醒的谢慕,他挽了一把头发,丝绸的内衬在春风中微微鼓动。原来是风吹开了窗。
他起身披了外衣,走到院落,淋着那几点雨,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望着远方。
卯时的雨雾裹着梨花花瓣,黏在他肩甲龙鳞纹上。远山被新绿蛀出千万孔洞,鹰嘴峰裂谷正吞吐着淡紫瘴气。
恍若巨兽喉头的毒涎。
他指节叩着青石,石缝里钻出的蕨芽恰抵住掌心旧伤。混着烟雨朦胧的江南诗意,流离失所的难民伸手向他讨粮食的情景在脑内灼烧,混着南坡飘来的焦苦味。
是野火燎过的松林,可那灰烬里竟浮动着微甜的的气息。仿佛仍是在谢府,在此树埋下的桃花酿,今春怕已渗入断根。而昔日曾与他坦荡交心的人,如今却天各一方。
一只离群白鹳忽坠向深涧,翅影掠过暗河漩涡时,尾音被山风拧成银簪落地的脆响。“在此处做什么?”有人轻拍他肩膀,一瞬间他好像想到了奚明,温和记忆中那一抹干净的少年气息。他也曾叫过他。
“闻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原来是章寻诵。
他给自己搭了件衣服,“你这柔情的目光,是在思念着哪家姑娘?”
“也不是个姑娘吧。我尚且还不知道算得上哪种感情,多愁善感罢了。”
“这话怎么说?”
“一面之缘,过去欣赏过,仰慕过。如今志向早已不同,却不想兵刃相对。他身上有一种,让人矛盾的气息。”谢慕一时间觉得好像说多了,回头换个话题,“兄长,你知道我身上的金针封印对吧?在无妄我总感觉有许多未解之惑。”
“你的封印,已经解了吗?”
“应该吧,我觉得现在内力比之前深厚了一大截。”谢慕说,“当初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在折磨人。”
“无妄山……念兄告诉你的?”章寻诵没有正面回答他,像是在斟酌,“要说与缚雪刀相干的奚朝旧闻,在京城是不敢妄加议论的。金针封印的话,虽为真人所创,实际上更像是一个传闻,有些地方相信这是个封印孤刹的神咒,有些地方则不过尔尔。或许是你母亲在无妄习来的吧。至于缚雪刀式,那本记载缚雪武功的册子被保管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哪个皇家人修成。”
“浪游真人曾经统御江湖的武功……现在三大教派还尚未形成统一的意志,只是新仇旧怨早不满皇室。皇室也风光早不似从前,要掌握着缚雪刀怎么不早用?”
“这,”章寻诵显然很意外,却没接着他的话说,“你舅父都告诉你了?”
“没有,是另一位……前辈说的。”谢慕并不是很想提起江平云,“我总觉得,当初在无妄山,好像漏掉了很多东西。”
“……比如呢?”
“药草宗,真的是无妄教动的手?”谢慕不知想到了哪里,问了一句。
章寻诵替他整理了衣衫,他手上那把伞染湿了衣袖:“这不是皇室传出来的吗?无妄也没说什么,基本上都是秘而不宣的事实了,想这么多,早点休息吧。”
谢慕心中的疑惑只好尽数按了下去。
地底突然传来闷雷,整座山体筛落漫天花雨。东侧山风吹了一夜,木窗吱吱响。
次日。
“你说,她走的这条路?”谢慕独自跟着一个家丁游逛在青圃河,这家丁说他叫小松,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路最是熟悉。
章寻诵被郑惊石留下,只有他一个人,在两日左右的限期查清此事。
“当然,就是在这河岸边上,府上的小林小川用竹竿把小姐从淤泥地里捞出来的。”小松十分肯定,扯着谢慕的袖子要他看那滚腾的江水。
郑风琴的外祖是一个穷苦的农人,住着那两三简陋的破竹房。谢慕从那里一路过来,沿途人迹很少,在小松指路的时候他观察着道路两旁的竹林。
一层一层,绿色的海。
但是没有一条蛇。连小蛇都没有。
这样的话,郑风琴从外祖家过来,沿着北风巨石山上的山路一路向下,踩着泥路穿过小松和竹林丛,跨过两三村落便到了青洲县县门。这个路程除了地势险,山风吹动木石阵阵声,倒是没有特别的猛兽。
“咱们这一路,也没见有如此凶悍的群蛇。”谢闻道问起了小松。
“这路我走了无数遍,光上山采药的猛兽都比这多,能够死那么惨,十有**是惹上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小松毫不在意。
“什么东西不该惹?蛇神?”谢慕也能看出来,整个幽鸣州与外界联络都有限,恐怕各种山神鬼怪的形象根深蒂固。
“……也许吧,之前我是不信的,但是看到小姐那个样子,我忽然觉得陈皮叔可能也没说假话。”小松有些犹豫。
“什么样子?陈皮叔是谁?”
“陈皮叔是我们府上掌灯的人,不知道名字。有时候外出采各种深山的灵药,判路特别神,我就是跟着他长大的。小姐那身体上,肩膀那里有两道深深的凹痕,猩红猩红的,那可不像是蛇的缠法。我虽没养过蛇,但知道的不比谁少!”
“你觉得,那会是什么?”谢慕问。
“我们这里有种古老的说法,叫做赶尸鬼。相传被这种灵物捕到的人,会神志尽失,承载那只鬼的怨气。陈皮叔跟我说,这估计就是碰上了那东西,自己跑到哪处蛇窝了!”
小松说的有鼻子有眼,把那赶尸鬼的传说一五一十告诉了谢闻道。
“赶尸鬼……”谢慕眉头紧锁,此前他只听说过湘西赶尸人之说。倒是这使人神志癫狂的状态,与离魂阵有几分相似。
对,离魂阵!
之前在魏南,那个隔空出手控制陶春春的人,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一员……
“告诉我,除了这些传说,咱们还有什么?”谢慕的目光从面前的青圃河移动到小松身上,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线索。
传说,自天地诞生以来,幽鸣州这一地带向来有各种鬼怪之说。被重重大山包裹,遮天蔽日的深林里少有人气。
真正危险的地方是那十万大山北处的幽鸣谷,断崖吞日,千年藤绞杀朽棺半悬。腐植层积三丈,踏之如陷尸膋。
岩隙窜有盲蛇,尾梢金环剐蹭石壁,刮骨声混着铜鼓自鸣。
在这样的极阴危险之地,有一个神秘的门派。由于极少出这幽鸣州,出则以一袭黑衣蒙面示人,向来只是个传说,很少有人见到过,在京城更是只在画本子里出现过。
据说这门派所居之处是一条巨蛇盘绕山丘形成的,幽鸣谷就在这山下,瘴气绞杀了这期间生存的每一种幼物,凡存活的定是通体剧毒的毒物。各种奇花异草应有尽有。
“有这么神吗?什么名字?”谢慕问。
“叫蛇山云派。”小松想了想回答。
谢慕听他的描述,眼前好像浮现了一个石龛供着的人皮鼓内,幼蛇正啮噬鼓柄尸牙的图画。稀奇古怪的传说听的人遍体生寒。
但是真假尚且不能盖棺定论。
“那你说,有没有可能郑小姐是被这里面的人给杀害了,或者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禁地?”谢慕结合自己的经历推测。
毕竟一个形单影只的弱女子,能做什么。
“……我们整个青洲,从没有人见过。这都是流传了几百年的传说,怎么可能赶巧让她碰到了?”小松耸耸肩,“这要是被山上的蛇吃了,您也别费劲了,前几日我们府上的人刚采药丢了几个。如果您执意怀疑有人蓄意谋害,我看您还不如到村里多打听打听,或许还能找到几个养蛇人。官府的主意您就别打了,没人愿意干这事。”
小松也算是在郑府耳濡目染,怎么应对回答倒也有一套自己的说法。谢闻道点了点头:“不早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转转。”
小松犹豫起来:“您是贵客,就算是让我丢了,也不能让您在这山里迷了路,受了伤。要是老爷怪罪……”
“不用管我,你回去吧。我好歹有功夫在身。”谢慕从自己身上取下一个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谢”字,“把这个给寻诵。就跟你老爷说,我要你先回去的,与你无关。”
小松点头接过,这才转身沿青圃河走了回去,此刻已是日薄西山,两人沿着这山路在里面弯弯绕绕走了一天。谢慕望着那远山,一点点红艳的日光点缀了山峰。
他和小松相背而去,独自一人去了这周围的一个村落。方圆十里,一共三个村,这一个是人数最多的。
或许能有些不同的发现,他想。
整个幽鸣州就是路难走,三两部草丛里隐没的尖石使人绊一下,好在他轻功在身,借了些力,倒也是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村子。
终于,在这个隐隐有些烟火气的村落里,见到了他在清洲县第一条称得上巨型的蛇。那是一条桶粗一样的蛇,盘踞于玄铁笼,黏液在火把之下明亮透彻。
颈屏怒张如淬毒巨扇,扇骨状软骨抵死栏隙,纵然谢慕只是远远望了那么一眼,刮擦声仿佛就在耳畔。
它三角颅顶密布肉刺,每次撞笼皆震落白屑。獠牙之下,笼底精钢蚀出蜂窝孔洞,孔中游出幼蛇细如铁线,鳞色与母蛇瞳仁同泛绿色的幽光。
饶是他这将近一个月的路上也见过其他类型的蛇物,像是这样的,仅仅从一个目光中透露出毒色的,倒是人生中的第一条。
“你是哪儿人?”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挎着菜篮的一个妇人问谢慕,用方言。
还好自己这一路上学了一些山话。
望着这妇人篮子中的青菜,上面盖了一把锃光瓦亮的莱刀。
他注视着妇人的眼睛,轻声用方言跟对方交流:“我是从青洲县来,专门来买蛇给州府官人的,这东西如此威猛,不知哪里来的?”
“这啊,这是那米古叔今天现抓的,你问他去吧。”那老妇人指着笼子旁一个拿着铁链的老叔。面色黝黑,眼瞳突出。
约摸样子有着六十来岁。
谢慕上前客气问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围观的人逐渐增多。
打听者也是络绎不绝。谢慕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这是在幽鸣谷王蛇。
“你管这做甚!不卖官府!况且你又不是我们青洲人,和我们没半毛钱关系,这里不欢迎你。”米古脸上倨傲的神色未曾消退半分,轻蔑地望着眼前的年轻后生,“小子,我劝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这黑天昏地的,莫在半路被蛇叼了去!”
周围一阵哄笑。
谢慕感受着来自村人莫名的敌意,垂头一笑,没说话。周围几个绑着头绳的村人纷纷朝他身上打量,目光黏在他的包袱上。
面前的这蛇体型庞大,一看就不是善物。可能和郑风琴之死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只有两天时间,不能耽搁。他们人多,穷山恶水出刁民的道理他自然知道,不能硬来。
“买蛇?可以嘛!你这包袱里要是装着金灿灿的金子,一切都好说!”一个雄浑的声音在人群中炸起来。
“就是嘛,这可是我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如此的神物!想买还没拿出点诚意!”
“米古叔你别急嘛,看看人家是用什么买,官府的人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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