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黎斯没睡上好觉。
小妖精磨人,夜夜在他梦境里唱曲,从那个脏兮兮的明媚小脸唱到抽条的少年,少年又戴了两鬓簪花,身段柔而韧,妆成似泼墨点朱,眉目熠熠,唱着“千里月明千里情”。他自己书生振长衫,执扇作诗,却一时词穷。二人如蝴蝶盘旋而舞,水袖扬风,不知不觉呼吸交融……
醒来,出一头春日汗,偷摸摸到厕所里解决一大早的尴尬事。
夜长梦多,临近高考更是眼圈赛熊猫。田迎说他肝火旺盛,金银花、茯苓、枸杞等可解。
他从来不知金银花还可以解相思。
向海恩回江洲那天是周末,他去送了。进站入口,小妖精例行张开双臂要个拥抱。
梦里的旖旎气息,蛇一样湿滑地盘绕他的神经,他一时发热又发凉,不争气地退了一步。
小妖精点了穴一样顿住,收了回去,郑重颔首,轻轻说他会自觉,不会越界,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进了高铁站。
他顿时像咽了一口发霉的豆贡糖,既酸又哽,那背影消失在广告牌后,进了候车室。他转身揪住胸口的衣服——那里头空落落的,仿佛有冷风窜过。
窗玻璃映着向海恩发呆的影子,车窗外的田野拉扯成油绿泼彩,花花绿绿的影子掠过手上的微型木偶。
木偶小生打折扇,夜海一样幽黑的眼睛似能纳百川。他碰碰木偶的脸——那上面有道小刀那样长的红色痕迹,起初还能闻到血腥味,向海恩十分确信。三花闻到味儿毛都支棱开了,向海恩也跟着支棱开了。
可有人死活不承认打磨时刮着手了,还赶着抖机灵,用红颜料给另一边添了相同的脸纹,说将就着吧,渗近木头里了,洗不掉。
想及此他一下一下戳着木偶的脸,听向光在他身后站着挪行李。
“老人家不走也不是个事唉。”向光说。
“算了吧,伊欢喜就好。”黄通给女儿剥开烫手的鸡翅,“别搞了,先吃午餐。”
“要是有什么事无人照顾,能欢喜么?”向光坐进座位,把自己的鸡翅放在向海恩面前,等他剥开锡纸。
“陌生地方无厝边*无朋友,欢喜到哪去?”
向光搓搓手等了半晌,鸡翅原样放置,儿子也原样放置,衣服褶皱的位置都没变。一时狐疑,儿子是不是和手里那只木头人换了魂儿。
向海恩托腮看窗外——动车“呼啦”钻入黑暗,隧道灯光星星点点闪过。
半晌,触电一样忽地动一下,回头对上向光哀怨的目光,似是刚刚发现父亲的存在。父亲无奈叉腰:“什么事情比吃饭重要?嗯?”
向海恩愣了愣,眨眨眼,低头认真思考了会儿……
“喝水?”
“……你小子连水都没喝一口!”
“你也没喝。”他反弹。
“在想什么?”向光单刀直入。
“想老爸你。”向海恩徒手扔刀。
向海铭转过来递刀:“老弟是思春了?”
心里有鬼的人,时不时就会被鬼砸一下心脏。向海恩摸摸胸口——是手机震动了,抽出来看消息。
原上草补习班:一路平安。
原上草补习班:要高考了,可能不会经常联系你,你也好好学习哦,别想太多。
“黎黎”撤回了一条消息。
打开界面便看到如是消息,向海恩弹坐起来,脑袋撞上向海铭的椅背。听到老姐吱哇骂他,向海恩全当耳旁风,只想现在、立刻、马上知道——
黎斯撤回了什么?
他开始猴子一样抓耳挠腮,嘴唇一烫,有那么个鸡翅飞起来堵他嘴上。
“吃,不准想。”向光命令他。
黄通回过头来:“你问下他什么事,莫一天到晚不准不准。”
向光深表委屈:“问了呀,想什么呢?都不告诉我们。”
不知道拿什么搪塞。面对几双期待的眼睛,从脑海的垃圾堆里随手捞了把最近的事:“韩镇杉被淳姐姐甩啦。”
全家寂静。
动车“隆隆”地从山洞里笔直钻出,驶向平原村野。
“现在才分?”向海铭说。
这话被韩镇杉听到,他除了寻死觅活就只剩下当场去世。向海恩想起他练台步时,被对手戏的“女鬼”青衣旦吓得原地三圈倒地昏死的桥段。
“对吧。”向海恩说,“这种天天乱秀恩爱的应该分得更快。”
向海铭无语:“……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向光吐掉一根鸡骨:“这个年纪就谈着玩,要高考了肯定分,影响学习。”
向海铭分析:“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俩一看就不是一路。”
影响学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向海恩梦里总看着哥姐们的背影踏出一扇陌生而庄严的大门,溪水一样流散开去。他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奋力追赶,直到看不见黎斯的影子,看不见所有人的影子,他停下来。
好像只有自己在意他们之间那点小事。
原来如此。
旅途很长,长到足够向海恩慢慢接受这个猜想。
家人倚着靠背睡着了,只有他反复折磨自己的小手机,亮屏熄屏。拇指悬在九宫格键盘上,近半分钟,又熄屏。
他闭眼小睡,指尖摩挲着腕下的珍珠,不再翻看手机。
没有回复,聊天记录一直停留在内容不明的撤回。
期末成绩下来,向海恩在年级进步了两百多名,新学年的升旗仪式学校为他颁了个进步奖,拿到一点微薄的奖学金。
而他毫无滋味,只一味闷头写题。
学习这种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就开了窍,成绩就仿佛坐了直升机,飞升到某一点,便停在那处,等待下一次开窍的到来。
拿到江洲二中的录取通知时,他还没从寡味的毕业班生活里回过神来。
黎斯上了哪个大学?他读上想要的专业了吗?
考上重点高中,向光破天荒给他买了个新的智能手机。这让向海恩想起曾经被没收的卡牌、拼图、小说、游戏机——游戏机很贵,同杨书源借来的。他说向光终于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实在可喜可贺。
毫无意外屁股被赏了一巴掌。
抱着手机,就忙着下载聊天软件,登录自己的旧号码,果然冒出“99 ”的大红点。
最上面的是一个叫“池刘”的人。此人长得文气温润,于是应了人不可貌相一说。两年前这人带头招惹向海恩,笔尖不小心在他带上舞台的螺笛上戳了块痕迹,后来被向海恩堵在城中村街头巷尾揍成了孙子。
好在痕迹不深,能洗。池刘也是个会反省的主,主动给他道歉,当他面洗去了,结梁子才成了不打不相识。
呲溜:恩啊,你是有个哥是吧?
向海恩一愣。
呲溜:听你同桌说的,唱戏厉害,进剧团了都。介绍我认识一下吧?咱做兄弟也两年了,真诚拜托[双手合十]
倒也没这么熟,向海恩想,你小子当年不就是嫉妒小爷被选上新年汇演唱戏,才给小爷找麻烦么?记仇两个字是写在向海恩字典封面上的,此时应当照常怼回,视线却黏上了“剧团”两个字。
他成功了吗?那是他想要的“道”吗?
向海恩的手听不得大脑指令,反而打出:哪个剧团?
江洲市的,池刘说,你同桌在网上看的新成员公示名单,有他的名字,是叫黎斯?
向海恩还不知道这些事,问:名单链接呢?
池刘说忘了,没存。
这下真是道不同了。唱戏是爸妈最不希望他选择的路。那都不是路,向光说过,对你来说,那就是条死胡同,哎哎男子汉大丈夫别气嘟嘟的,有才艺好啊,唱给你爹妈乐乐多好。
就爱逗儿子干瞪眼,男人笑得脸皮褶子秃噜噜堆起来,向海恩目测得有三尺厚。
他不服,绝对不服。像一只受惊的公鸡在草窝里扑腾出一摊羽毛和草屑,就那么不服了一下。
池刘还在发信息,求他“引荐”。可他没看进去,默默点了左上角,看到鲜红的数字57悬挂在一个熟悉的头像上。
圆脸大眼睛的手绘头像,一看主人就很懒,这么多年了也不换一个。备注还是“原上草补习班”,这“补习班”被他放了一年半鸽子尚且苟存,还断断续续给他发了五十七条消息。
手指从未抖得这么厉害。
硬是捏住手腕,点开聊天记录。
一条一条的日常分享,大约每隔一到两周会发一条,写日记一样讲点趣事,有的长段有的简短。往前翻到一年半前,有那么几个月的消息空白,之后重新联系,平静地随机发送。
在那空白的几个月之前,黎斯发过几条消息,一半都是撤回。只剩下“早安”、“晚安”、“在忙吗”、“学习认真起来啦”、“有好成绩记得告诉哥”等等。
向海恩每一条都看了,每个字都抠了,看看他空白期前的日子,空白期结束的日子——是当年高考结束的时候。
除了不回消息的自己,一切都没有异常。
*厝边:邻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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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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