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苏知霭送了郦青宜回来,令娥正与宋若华一同将清点赏赐,只等苏知霭来过眼。
殿中其他人已经被令娥找借口屏退,只剩三人。
苏知霭疾步走到宋若华身边,问道:“宋姑姑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从入宫到现在,这还是苏知霭头一次见到宋若华。
宋若华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如今已约莫有五十上下,不过才三年未见,就已经比苏知霭最后那次见到她要老了许多,可见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宋若华两边唇角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眉间亦是如此,即便是眼下也并没有松懈,见了苏知霭还没说话,便心疼地往她身上摸了几下,才说道:“都好,都好,昭容不要担心。”
苏知霭松了一口气,将宋若华迎到座上,宋若华又继续说道:“我明白昭容的意思,在宫里有事无事最好都不要见面,但今日正巧陛下赏赐东西下来,又轮到我头上,我这才跟着来了,一切多事名正言顺的,不会有什么的。”
“我并不是不想见到姑姑,我实在是怕……”苏知霭捧了茶汤给宋若华,殷殷望着她,“我只怕万一……会拖累了姑姑。”
当年宋若华把她从安处殿救出来,又偷偷送到宫外去,听则容易,实则确是费了好大劲的,稍有不慎便会被人给察觉,若是被发现了,宋若华是一定逃不过的,那会儿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做,但如今这样的境况,苏知霭不想再把宋若华牵扯进来,她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她没用既然不能让她出宫安养,也不能让她再受她这个年纪不应该受的苦。
她自己千刀万剐都受得,但却绝不能让宋姑姑去受。
闻言宋若华却正色道:“昭容万不可这样想,先前的话我已经让令娥带到了,若是昭仪不用我,便是信不过我。”
苏知霭知道她劝不动,只得微微叹气,又哄她道:“也只有姑姑才会帮我了。”
“是我实在想见昭容一面,看看昭容到底好不好,不见着人,这几年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宋若华神情稍怔,道:“寿宁大长公主待我的恩情比天都要大,当初她临终前,曾托人来问我愿不愿意出宫过自己的日子,是我自己要留在宫里,想着若无事就在宫里终老,若有事……后来果真救下了昭容,我每每甚至都不敢细想,要是当时差了一步,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殿下?”
提起苏知霭的祖母寿宁大长公主,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苏知霭垂眼,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将眼泪忍了进去,最后还是宋若华又说道:“无论昭容想做什么,我都会想尽办法助你,只是昭容不要再有三年前那样的想头,何种境地之下都该先保重自身才是。”
话音才落下,苏知霭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三年前她确实是抱着一死了之的心思的,哥哥没了,自己也被赶出了宫,将长长久久地受着霍玄琚的侮辱和折磨,直到狼狈离世,这一切都是她无法接受的,还不如自己了结了自己。
是宋若华冒着大火闯进来,并且二话不说把她往外面拉,当时看到宋若华受了伤的手臂,苏知霭自尽的念头其实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在意她的死活,仅仅为了宋若华为她所受的伤,她也不能再继续执迷。
所以从火场逃出去之后,苏知霭心甘情愿听从了宋若华所有的安排,宋若华将她藏在了一具前几日病死的宫女尸首上面,以被褥隔开上下两层,放到棺材里运送出了宫,因宫女是病死的再加上当晚禁中极度混乱,所以侍卫并未仔细查验。
那股病气和尸臭交织的味道,似乎还在苏知霭鼻尖萦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宋若华说道:“我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除非有人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杀了我,否则我绝不死。”
“好,好,”宋若华连连点头,也终究是忍不住掉了眼泪,“生死倒不重要,与他们搏一搏,便是死了也甘心,我不会劝你安稳度日,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比苟且偷生来得痛快!你是殿下的孙女,本就不应该胆怯!”
泪水在宋若华已经很有些沟壑的脸上交错,然后滴在她齐整的衣襟上,很快便晕开了一片水渍。
这时令娥却提醒道:“昭容,姑姑,时候差不多了。”
宋若华是奉命来送东西的,若时间久了只怕有心人看在眼里怀疑,苏知霭再不舍也只好与宋若华告别,又不忘道:“姑姑下次千万别冒险再来了,我好好的,你也要先顾着自己。”
宋若华应下,便很快退下了。
苏知霭却久久不能静下来,入宫以来无论是见到霍玄琚还是乔蓉,抑或是盛逢朔,都没有今日见到宋若华使她心绪激荡,所有爱恨都在此刻淋漓尽致起来,仿佛一把刀在她的身上割破了肉,流出了殷红刺眼的鲜血。
“令娥,”半晌后她又唤来令娥,“去往炉中再添多一些香丸香饼,里面有股子味儿。”
令娥细嗅了几下,虽照做但还是说道:“殿内干净得很,并没有呀!”
苏知霭摇头:“是我自己的事罢了。”
***
蝉鸣低弱下去的时候,终于落下了一场大雨,连下了一日一夜,而后起了风,蝉声没了,炎热也渐消了,又陆续有断断续续的雨落下,一夏的风光终于走到了尽头。
檐下雨水如珍珠一般滚落,有时雨势紧了便会连成一条银线,苏知霭便让人搬了小榻出来,坐在廊下看雨。
她听着听着便闭上了眼睛,令娥以为她睡着了,便过来想给她搭上一张薄毯,不想苏知霭又立即睁眼道:“夏日里的暑气都还没全消散,怎么用得着这个?”
令娥失笑,只好为她奉上了一盏甘草冰雪凉水,苏知霭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才觉很是惬意。
这几口清凉一下肚,苏知霭的瞌睡也去了大半了,她靠在凭几上想了半晌,才问令娥:“近来被下了若卢狱的宫人有消息吗?”
乔家与郦家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尚且在继续查证,然而前几日禁中却忽然陆续有宫人被捉进了若卢狱,所有人听了都骇然,先时还以为是与乔郦之事有关,但又有风声说不是,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令娥道:“听说是与齐王有关,宫里有人在与齐王那边传递消息,信件都搜到了。”
“齐王?”苏知霭从凭几上略直起了身子,很是讶异,又不觉好笑,“齐王是个疯子,就算给他几十万兵马他恐怕也难以成事,陛下竟连他都防备。”
齐王霍玄延是霍玄琚的哥哥,是先帝宠妃所生,虽然只比霍玄琚大了一岁,然而二人的待遇却天差地别,霍玄延享尽了荣华和父母宠爱,霍玄琚跟着母亲被冷落多年。
先帝甚至一度在霍玄延还年幼时便动过立他为太子的念头,后来因他非嫡非长,加之霍玄延稍长大了一些便显现出粗暴残忍的一面,这才作罢。
及至霍玄延年岁越长,他的性子不但没有更改,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宫人们多有受其虐打杀害,时时状若疯癫,先帝遍寻天下名医也未能治好,只能由得他去,宫中无人不怕他。
而霍玄琚也是霍玄延的受害者之一。
他从来都不被人所重视,自小在北苑长大,虽然还有个母亲在,但郦太后总是因不得宠而感时伤春,很少顾及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皇子便是连宫人有时也会怠慢轻贱,更不用说同为兄弟的霍玄延了。
霍玄延只要一暴怒起来就会力大无穷,因年岁相当常一同出入去听学上课的霍玄琚便常无故受他殴打,有时甚至被打到几日都不能下床,这在宫中一直是人尽皆知的事。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霍玄琚十二三岁之后,身形开始比霍玄延高大,并且受到苏家看重才好转起来,至少霍玄延不敢上手就打了。
梁鱼儿倒还曾经与苏知霭说过一件事,其实霍玄琚小时候也不是没有反击过,若真是尽力与霍玄延一拼,他还不会被打得那么惨,甚至还有些胜算。
只是霍玄延和霍玄琚打架互殴的当夜,霍玄延的母妃便上门将郦太后劈头盖脸地辱骂了一通,并且砸了母子俩的寝宫,先帝明明对此知情却为了宠妃爱子而一言不发。
郦太后绝望之下便打了霍玄琚两巴掌,告诫他不要再生事,不要再去惹他们惹不起的人。
霍玄琚当时没有答应,但之后的年月里,他果真再也没有对霍玄延出手反击,躲得掉就尽量多,躲不掉就只能挨几下子。
等后来霍玄琚即位,霍玄延也去了封地就国,几年来倒是相安无事。
如今忽然查起与他相关之事,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但也不必如此大张旗鼓,闹得禁中不安,或许也是霍玄琚在出当年的那一口气。
令娥想了想,道:“昭容说的是,听说齐王在封地也是暴戾残忍,陛下恐怕早晚要对他动手的。”
苏知霭掩唇打了个哈欠:“且先看看吧,到底最后会闹出什么来。”
初秋的风从远处吹来,吹的依旧碧绿的树叶簌簌作响,又有些被秋风裹挟而起,倏然越过高高的宫墙,俯视着底下宫道上络绎的禁闼中人,而几乎瞬息之内,又被风摔到地上,无力再起。
盛逢朔一脚踩到一片落叶之上,落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他的步子微微一顿,却并非是为了微不足道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落叶,在几息之后,他才下定决心一般往昭阳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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